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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1章 百萬貫


明遠邀了種建中去公共浴室洗浴。

        汴京城中的公共浴室往往與茶館相連。前院是茶館,  供人飲茶休息;后院則水汽蒸騰,乃是供人沐浴的浴池。這種公共浴池,通常被稱作“香水行”。

        通常來說,浴資也不算貴,  每個人只需花費十文左右。

        但是明遠挑的這間“香水行”,  浴資卻要三十文起步。

        種建中原本是舍不得的——他在城南驛館中還有最后一日好住,  完全可以蹭驛館的熱水,好生洗一個熱水澡。

        但明遠以“飲茶”相邀,  將種建中騙來此處。一進門就有伙計上來,幫助兩人寬解下外袍,  頓時將種建中嚇了一大跳,  以為這又是什么“見不得人的地方”。若不是及時見到懸掛在門口的掛壺1,  種建中恐怕會袒著上半身直接逃離這里。

        正如史尚所言,  在汴京城中能開得長久的“香水行”,服務(wù)必定細致入微。

        浴室的伙計分別詢問了明遠與種建中兩人對水溫的要求,  便將他們二人分別引至兩座緊鄰的“湯池”中。

        湯池那里嘩嘩地放著水,種建中便盯著面前坦然寬衣的明遠。

        說來慚愧,  他還曾經(jīng)懷疑過明遠是不是女扮男裝,  畢竟他這明師弟也太“文弱”,  而且那容貌身材,生得也太精致太好了。

        現(xiàn)在……毫無疑問了。

        明遠是個如假包換的關(guān)西文弱美“漢子”。

        種建中覺得以前竟然對此生出懷疑的自己,是個十足十的傻狍子。

        明遠卻不管種建中是何反應(yīng),  自顧自解衣,  邁入浴池,  頓時舒服地嘆了一口氣,  說:“種師兄,  你來試試這水溫,  真是,熱一分則燙,冷一分則涼。”

        種建中飛快地甩去衣物,大踏步地邁入浴池,瞬間就將全身都浸入水中,濺出大幅大幅的水花。

        濺出的水流便順著浴室內(nèi)事先安裝的淺槽迅速流走,浴室內(nèi)除了水汽氤氳,地面上并沒有半點積水。

        正如明遠所言,這水溫,熱一分則燙,冷一分則涼。

        種建中是種家子弟,從小打熬筋骨,夏練三伏,冬練三九,加上在軍營里待的時間最久,就算能洗澡也不過是用隨意舀幾瓢涼水就完事,幾乎就從沒有體會過自己想要的溫度。

        此刻他在水中肆意舒展肢體,只覺暖意上涌,四肢百骸無不舒適。

        種建中體會著這樣的舒適,默然不語。

        久而久之,在這彌漫著草藥香氣的浴池里,他漸漸有些困意,昏昏沉沉地幾乎要睡去。

        然而他只要一閉眼,似乎便見到西北瀚海戈壁的茫茫大漠,耳邊便響起那沙場上征伐的喊殺聲,兵器互斫聲……

        相比起來,汴京城當(dāng)真是溫柔鄉(xiāng)了。

        種建中想:他既然已經(jīng)通過“銓試”,眼看就要在這溫柔鄉(xiāng)里安定下來了。

        只是……真的能安定下來嗎?

        也不知過了多久,有人將種建中的身體輕輕扶起,讓他保持一個舒服的姿勢,輕輕地趴在浴池一側(cè)。

        緊接著,就有人將手搭在種建中背上,一枚觸感粗糙的物事突然重重在他脊背上一搓。

        種建中猛地驚醒,雙眼一翻,眼中射出精光,只聽“啪”的一聲,水花四濺,種建中右手猛地扣住了來人的手腕。

        “這位郎君——”

        身邊是一個看上去二十五六歲的年輕人,手中拿著一枚絲瓜筋,正目瞪口呆地望著種建中。

        “師兄——”

        明遠就在種建中隔壁的湯池中,見狀連忙招呼種建中。

        “我為你叫了搓澡。”明遠笑嘻嘻地望著種建中,眼光在他精壯的手臂線條和結(jié)實隆起的胸肌上掠過。

        “師兄不妨放松身心,讓他人來為師兄蕩滌一番。”

        種建中脫口而出:“這又何必?”

        他又不是沒手沒腳,自己不會搓澡。

        “師兄,這你就不明白了,小弟請香水行里的伙計幫忙,可不只是為了讓自己舒服。”

        種建中不明白。明遠卻說:“我自己得了舒服,伙計也賺到了錢,許是可以多養(yǎng)活一個人呢?”

        為明遠搓澡的伙計伶俐地接口:“是呀,今日小人多賺了小郎君這十文,夜來就能去州橋夜市點一份平日里舍不得吃的細料馉饳兒……”

        明遠笑嘻嘻地接話:“是呀,就又多養(yǎng)活一個做細料馉饳的生意人。”

        這不就是“消費”的意義嗎?

        明遠說著這話的時候,自己也扶著湯池一側(cè),舒舒服服地坐在水中,任由年輕的搓澡工幫自己搓背,口中還輕輕地吟誦著:“……輕手,輕手,居士本來無垢。2”

        眼看那搓澡工將他白皙的脊背搓成一片粉紅色,明遠卻似乎很享受這樣的服務(wù),閉著眼,有一搭沒一搭地和種建中說話,說自己已經(jīng)找到了合適的宅院,從驛館里搬出就可以直接入住。

        種建中沒想到明遠這么快就已經(jīng)租到了宅院,忙問地址,曉得在朱雀門外蔡河畔。

        他想了想,回答說:“還好,隔得不算太遠。”

        那邊明遠也已經(jīng)反應(yīng)過來,睜開眼睛看向種建中:“我原本還想邀師兄同住,原來師兄在京中是有地方落腳的。”

        種建中點點頭:“族中產(chǎn)業(yè),供我暫住。打理宅院什么的,我也少不了要近一份心。”

        原來,這威震西北的種家,在汴京城中反倒不“限購”。種家在京中有一處“族產(chǎn)”,是一間三進的院子。如今租著前兩進出去以收取租金,第三進則留著,供種家子弟進京時落腳用。

        眼下種建中通過銓試,留在京中等待差遣,就算是失去了住城南驛館的資格,自然得搬到種家自己的宅院里,閑時還要將宅院打理修繕一下,以備著族中其他子弟上京。

        種建中其實也想過要不要邀請明遠同住。

        但他也知道,自家廟小,那一進的小院子住不下明遠這樣處處追求舒適的小郎君。這邀請的念頭一直在腦海里打轉(zhuǎn),但種建中卻從未說出口。

        如今一聽,果然,明遠已經(jīng)自己賃下了房子——

        還在蔡河邊上,連那搓澡工聽了都贊,說是好地段,周圍都是大戶人家。

        種建中心里嘆息一聲:原本想著能與小師弟住在一處,兩邊可以相互照應(yīng)一下的。但現(xiàn)在看來,沒有這個必要了。

        他留神明遠,見明遠竟悄悄地松了一口氣——

        種建中:?

        他馬上明白了,突然提氣怒喝道:“明小遠——”

        明遠松了一口氣的緣故,是覺得往后不需要再早起拉弓練箭扎馬步了。

        這小子竟好逸惡勞到這種地步?!

        種建中雙臂擊水,頓時將身邊的搓澡工嚇了一跳。

        那邊明遠也嚇得不輕,他似乎在湯池中一滑,整個人都滑進了水里。唯有一縷被拆開細細清洗過的黑色秀發(fā)還飄浮在水面上。

        種建中頓時又擔(dān)心起來。

        好在明遠趕忙從湯池中冒了個頭,伸手抹去了臉上的水漬,怯生生地望著種建中。

        “師兄放心,我便是自己住,也不敢荒疏了師兄教的功夫的。”

        他伸出雙臂,揚起給種建中看:“我已經(jīng)能拉開九斗的弓了,再過幾天就是一石的。師兄你看,我這手臂線條……這肱二頭肌,這肱三頭肌……已經(jīng)有不少力道了!”

        種建中哪里聽得明白什么公雞母雞?

        但他確實看得出,明遠那對骨肉停勻的手臂,線條已經(jīng)發(fā)生改變,肌肉開始出現(xiàn),確實有些弓箭手的樣子出來了。小師弟近日的功夫沒白練。

        只是那對手臂,膚色過于白皙,在種建中看來,依舊十分文弱,讓人無端端就生出一種保護欲。

        只是……有個好爹,身家殷實的小師弟,不一定需要他的保護。

        種建中想到這里,忍不住嘆了一口氣,重新坐回湯池中。

        明遠立即左右使了一個眼色。早先被嚇住的搓澡工們此刻一擁而上,開始為種建中的湯池中再次注入熱水。好幾只手一起伸向種建中的脊背,一起為他用力搓背,按摩筋骨。

        帶著暖意的氤氳水汽與空氣中帶著藥材味道的清新香味一道,舒緩了種建中的神經(jīng),讓他漸漸屈從于“香水行”給他帶來的這份閑適與安逸。

        在種建中身旁,明遠則悄悄地舒出一口氣:總算是安撫好了種師兄。

        “小遠。”

        過了好一陣,種建中才慢慢出聲。

        “嗯?”

        明遠以一個鼻音作為回應(yīng),似乎也正沉醉于這份舒服中。

        “雖然愚兄已經(jīng)通過了銓試,但具體差遣約摸還需多等幾日。”種建中斟酌著說,“這幾天剛好可以陪你在東京城里轉(zhuǎn)轉(zhuǎn)。”

        “那太好了!”

        明遠依舊閉著眼,卻笑得春花般燦爛。

        這時節(jié)也確實最適合出游,春光正好,天氣不冷也不熱。

        汴京城外金明池從三月初一至四月初八3,向汴京百姓開放,士子與庶人都可以游覽這座皇家園林,便為開封市民多添一個賞玩春色的目的地。

        而三年一次的朝廷取士,拔擢英才,也在三月末時得了最終結(jié)果。

        前次禮部試上榜得中進士的考生們,參與殿試后,由天子親自裁定座次,圈定頭名狀元,二三名榜眼,以及前十名一甲進士及第的名單。

        這次科舉考試的結(jié)果就算是最后塵埃落定了。

        消息傳出,福建士子蔡卞,十八歲的蔡卞被欽點為頭名狀元。

        蔡卞的胞兄蔡京,名次雖不如親弟弟,但也有一甲進士及第。福建蔡氏,一門兩進士同時登科,在京中頓時傳為佳話。

        市井中也有人玩笑,在議論蔡卞會不會因為名次比胞兄高,就甘愿把這狀元之位讓給哥哥。

        當(dāng)然,也有人在議論蔡京會不會像他的福建老鄉(xiāng)章惇一樣,因為名次不如弟弟(侄兒)4,就干脆地放棄今次考試的結(jié)果,等上三年再戰(zhàn)。

        雖然外頭傳言紛紛,蔡氏兄弟卻全然不在意。

        蔡卞在慶幸自己考中了頭名——他是王安石內(nèi)定的女婿,如果沒能拿到個好的名詞,他家老丈人勢必也面上無光。

        而蔡京城府更深一些,他深知這“進士及第”只是一塊敲門磚,只要過了這一關(guān),理想的仕途前程便會在自己眼前緩緩鋪開。

        有些人就缺了這“進士及第”的功名,一輩子距離那中書檢正差著半步之遙,比如現(xiàn)在的三司使薛向。

        而蔡京只要過了這一關(guān),他的注意力就絕對不會再放在科舉和名次上。

        只是,表面文章還是要做的。

        新科進士們顯示需要朝見天子謝恩,然后便是跨馬游街,隨后是齊赴西城外的御苑,參加三年一次的天子賜宴——瓊林宴。

        蔡京與蔡卞兄弟朝見之后匆匆下來更衣,換上七品服色的綠袍,戴上官員才戴的平腳幞頭,準(zhǔn)備待會兒的跨馬游街。

        一眾進士們更衣的地方亂紛紛的,宮中小黃門與仆役們在新科進士們之間穿插來去。

        蔡卞竭力掩飾心中的歡喜,只裝作沒事人一般,隨手整理自己新上身的綠袍。

        誰知這時一名宮中仆役朝他這邊擠過來,連聲道:“狀元公,狀元公——”

        仆役手中抱著一盆名品牡丹,當(dāng)中一枝,枝頭盛放著碩大的層疊花瓣,鮮艷的紅色花瓣邊緣,漸變成為金黃色,宛若所有層疊的花瓣都鑲了一道金色的花邊。

        蔡卞一眼瞥見這一本牡丹,忽然想起有人曾經(jīng)說過的,要以牡丹賀他高中的話。

        只是……蔡卞左右瞧瞧:這是宣德門內(nèi),是皇城內(nèi)啊。

        那人竟然能將這盆牡丹花從宮外送到皇城內(nèi),這本事不可謂不小。

        “狀元公!”

        蔡卞身邊的一名小黃門湊趣,問:“這朵牡丹開得如此之好,狀元公不妨簪著跨馬游街,瓊林赴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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