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百萬貫
御苑內,官家趙頊破天荒地問起了明遠。
類似的事還從未發生過——畢竟明遠非但沒有及冠,而且是個白身,是個沒有任何功名,祖上也沒法兒給他帶來恩蔭的普通人。
王安石早先命王雱查過明遠,查到他到汴京來原本是要在國子監中讀書的,誰知到了汴京之后,學籍卻被人擠掉了。
所以趙頊這“明代暫遺賢”的感慨其實也沒錯。
但這話他可不能對趙頊直說,打算開口說著明遠年紀尚輕,小時了了,大未必佳。待他年長幾歲,考取功名再看此人不遲。
誰知身邊一個蒼老的聲音開口:“依老臣之所見,此明姓小兒不過是借此等雕蟲小技,以求聞達天聽,媚上而已,不值一提。”
王安石頓時眉頭皺起,向身邊看去。
說話的人是樞密使文彥博。文彥博一向反對王安石的新法,這樞密使的任命與其說是官家對三朝老臣的禮遇,倒不如說是趙頊制衡新黨之舉。
文彥博只管滔滔地說下去:“此兒在京中,行事頗為紈绔。日前臣聽聞他喜愛兩名女伶的歌喉,便特地買下了一間瓦子,專捧兩人,美其名曰‘新式雜劇’。”
文彥博說話算是客氣的,只說明遠“喜愛歌喉”,沒有繼續往其它方面發散。但這種行為顯然不是規規矩矩的讀書士子應當做的。
然而王安石聽了,心中暗自“呵呵”。
這文彥博既然說明遠此人不值得一提,因何又主動去調查了明遠?明遠是背后扶植朱家橋瓦子的東主,這件事并非聽聽市井傳言就可以打聽到的。
誰知趙頊聽了文彥博的話,頓時笑道:“‘新式雜劇’也是此人所創嗎?太皇太后好奇得緊,每當有命婦進宮,必定要問,那‘白娘子與許宣’,后來究竟如何了。文卿,你知道嗎?”
文彥博被當場問住。
“臣,臣不知……”
王安石覺得事情到此就差不多了,趕忙出來打圓場。
“臣想那明遠,年歲尚輕,行事或有孟浪浮夸之處。但畢竟是大儒弟子,臣觀他向學之心還是有的。待下一科,下下科,必然參加科舉取士。年紀漸長,想必也會穩重老成些。”
趙頊聽著覺得有道理。
畢竟天下人都曉得“學成文武藝,賣與帝王家”。趙頊自認為勵精圖治,不愁沒有才智之士不入他的朝堂,當下哈哈一笑,將此事放過,但是卻將“明遠”這個名字記了下來。
他與宰輔們在御苑中,可不止是乘涼,還是需要議事的。
一時間曾孝寬告退。有小黃門將厚厚一疊奏疏抱過來。
趙頊取過他預留的幾本,分別遞給王安石與文彥博,想要聽聽兩位宰輔的意見。
文彥博老眼昏花,捧起奏疏,需要舉到離自己很遠的地方才能看清。
王安石有些看不下去,從自己袖中取出一枚圓圓的,帶一枚手柄的水晶鏡遞給了文彥博。
“文樞密,用這個,看小字許是會容易些。”
這枚水晶鏡是明遠送給王雱,王雱覺得很有用,就孝敬給了自家老爹的。
文彥博與王安石雖然是政敵,但在官家面前,這表面和睦還是要表現一下的。于是他從王安石手中接過水晶鏡,透過鏡片看那奏疏上的文字——
豈止是“容易些”?
這簡直不要太容易!
文彥博右手微抖,一時竟不知該謝王安石,還是該批評這位政敵成日留心這些“奇技淫巧”。
趙頊見了也覺好奇,接過來自己試一試,果然見奏疏上的字跡被放大不少。
“這……與剛剛的‘千里鏡’有關嗎?”趙頊很好奇地問。
“官家天縱聰明,”王安石懇切地回答,“據那明遠說,這叫做‘放大鏡’,與‘千里鏡’中的構件是同一原理。但是‘千里鏡’能觀數里之外,‘放大鏡’卻只能看清眼前的字跡,兩者不可同日而語。”
“即便得了‘放大鏡’,也決計無法仿制‘千里鏡’。”
趙頊頓時放心了。
他原本擔心千里鏡這樣的軍國利器流傳于民間,被北虜偷學了去。然而聽說“千里鏡”中更有奧秘,不是單單掌握了磨制放大鏡技術就能仿制出來的。
如此一來,他所倚重的臣子們縱然上了年紀,也照樣可以看清眼前的文字。
或許可以將這‘放大鏡’作為慰問韓琦、富弼等老臣的禮物。
趙頊頓時又將“明遠”這個名字牢記幾分。
明遠“啊嚏”一聲,打出一個噴嚏,心想:這是誰在念叨我。
“明郎君,您剛才說到……我們這玻璃,竟還無法用來制我阿爹他們制的水晶鏡片嗎?”
宮黎就站在明遠身邊,正纏著明遠問東問西。
明遠頓時將剛剛的念頭拋去,搖著頭笑道:“宮黎哥啊宮黎哥,你這真是,還沒學會走,就想要學著跑啊!”
宮黎頓時流露出幾分不好意思,嘿嘿傻笑兩聲。
對于制作光學儀器而言,目前最好的材料還是水晶,目前最好的技術還是宮六的“小型車床磨制”。
“黎哥,你須知道:有些物件,不是咱們想做,就能做出來的。它有許多前置條件,”明遠也不知道宮黎能不能明白,“當別的條件都滿足之后,它才會水到渠成。”
光學玻璃對玻璃本身的要求很高,除了純凈無色之外,玻璃本身還需要一定的強度韌性,以及質地高度均勻。
以現在宮黎的技術手段,能把玻璃里的氣泡全消了就已經非常不錯了。
宮黎將他這句話想了半日,突然盯著作坊里的一株小樹,問:“郎君的意思,是否制玻璃這門手藝,就像是種樹一樣,必須得枝干先長出來,才會有枝葉?”
明遠:!
他只簡單提了一句,宮黎就把“科技樹”的概念給悟出來了?
古人絕非缺乏智慧,與后人相比他們只是少了足夠的前置知識而已。
可問題是:他該如何將那些缺少的前置知識都一一向宮黎說明?
他自己……也不知道啊!
這時卻見宮黎咧嘴一笑,伸出雙臂抱著后腦,舒舒服服地向后一抱,說:“有郎君這句話,宮黎就不多想那些有的沒的啦!”
“您也說了,咱們的當務之急是將玻璃制品讓世人喜歡上、買得起。小人先琢磨這些個許是就夠忙上一輩子了。”
明遠見他通透,當即露出安慰的笑容。
他抬頭看看天,此時天高云淡,雖然依舊暑熱,但是伏暑天里那等潮濕悶熱已經漸漸散去。晚間的風里已能察覺淡淡的秋意。
再過一日,便是立秋。
“放心,等到天氣轉涼,就是你大顯身手的時候。”
天氣一冷,正好在京中主推玻璃窗和帶燈罩的燭臺和油燈。
在過去的幾天里,明遠依靠著史尚等人的支持,已經找到了合適的作坊,招到了合適的工人。其中不少人原本是燒瓷的窯工,“轉型”燒玻璃也轉得比較快。
明遠就等著作坊準備齊全,他就要開始新的“宣傳攻勢”了。
一提到明日立秋,宮黎卻又想起一茬兒來:“明郎君,算起來乞巧節也不遠了。您難道就沒有女眷要陪著一起準備過節的嗎?”
他這么一說,明遠終于想起來了。
最近街面上特別熱鬧,汴京街道似乎比以往又擁堵了兩三成。
街道上人人穿著新衣,而街邊到處擺著一種名叫“磨喝樂”的陶娃娃,小販還不時叫賣:“磨喝樂,紗籠裝的時興精巧磨喝樂!”
甚至還有一種叫做“果食”的吃食,做的與磨喝樂簡直一般形狀,都是笑臉娃娃的形態,但實際上卻是用油、面、糖和蜜做成的面食點心1。
那些果食太過精美,形象又嬌憨可愛,令明遠忍不住會想象——要是自己真的買了這種“果食”,真能舍得下口嗎?
現在聽宮黎這么一說,他才想起,原來這些都是汴京市民在為“七夕”做的準備。
京中習俗,“七夕”當晚女眷們要在家中“乞巧”,以及為小孩子們“乞聰明”。2
“沒有,家母與舍妹都在京兆府。”
明遠有時也會想象一下舒氏娘子和十二娘在家中的日子。京兆府那邊,刻印坊和蜂窩煤廠的利潤會源源不斷地送到明家去,因此母親和妹妹肯定不會缺錢。
但是母親也一定會把家用以外錢都好好存起來——但凡窮過的人都不想再品嘗那貧窮的滋味了。
聽見明遠回答得簡潔,宮黎卻笑得有些暖味。
他所說的“女眷”,顯然不是指母親和妹妹這樣的直系親屬。
可是明遠在汴京的日常生活中,很少接觸其她女性。
外頭或有傳言,說明遠與平蓉郝眉這兩位名伶的關系不尋常,可是圈內人都知道,明遠只是朱家橋瓦子的“東主”,給出了真金白銀的“東主”,僅此而已。
現在宮黎這么說,難道是在暗示什么嗎?
明遠略一思索,便知就里。
“好啦,知道啦!”
明遠笑罵道,“‘七夕’那天放你一天假!”
他聽宮六說過,宮黎有個處了好幾年的“對象”,一直未嫁,在等宮黎。
如今宮黎終于有個“正經差事”了,每月的收入雖然已經被預支掉了一部分,剩下的依舊可觀,至少能再多養活個媳婦兒。他自然要和女朋友的家人見個面,討論一下籌備結婚的事宜。
“多謝明郎君!”
宮黎終于露出幾分正經相,十分感激地向明遠作揖。
“天色不早,此地離城中頗遠,您先回去吧!”
明遠“嗯”了一聲,自去叫上獨自在院外扎馬步、練拳腳的向華,騎上踏雪,慢慢回汴京城。
剛開始他們還能沿著官道奔馳一陣,到后來,明遠的踏雪和向華租來的馬匹就都只能隨著街面上擠得滿滿的人群慢慢移動。
明遠也不著急,他在馬上,只管慢慢思量該如何推廣玻璃。
他們先去馬行,向華將他租來的馬匹還了,然后再牽著踏雪慢慢往蔡河邊過去。
過了新橋,已經能遠遠地望見明遠家的宅院了,明遠忽然見到自家門房正探頭出來,往他這邊張望。
“看來有客啊!”
明遠嘀咕著下馬,來到自家門前。
“郎君,有人來訪。我們說了您不在家,但是來人說左右無事,不妨等等。史管家將人請去花廳等候了。看起來……是一位官人的模樣啊!”
門房老王頭迅速把該說的都說了。
明遠在自家門房里看見了對方的伴當。
他瞥了一眼伴當的衣飾,便知道來人確實有些來頭。
于是明遠快步走進自家花廳,對候在里面的人拱手致意:“明遠回來得遲了,不知哪位造訪。”
花廳里的人在明遠進來之時,正背著手觀看壁上懸掛的名家字畫。
他聽見腳步聲,便轉過頭來,笑吟吟地望著明遠。
這是個四十歲上下的中年人,頦下留著短髭,眉目清朗,望向明遠的眼光是一團和氣。
見到明遠等著他自報家門,來人先開口致歉:“不請自來,明郎君勿怪。”
明遠聽出他有一點點口音,令他馬上想到了蔡卞。
蔡京與蔡卞雖是兄弟倆,但口音也有些不同。蔡京能講一口流利的汴京官話,讓人聽了就覺得他是在汴京土生土長的。但是蔡卞說話卻始終帶著一點鄉音。
所以明遠猜測來人與蔡氏兄弟就算不是同鄉,離得也不會遠。
果然,只聽來人開口:“胡建呂費卿,路過此地,左右無事,來見見名滿汴京的明遠郎君。”
呂費卿?胡建?
明遠:黑化肥揮發發灰會花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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