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4章 百萬貫
明遠一行來到崇仁坊, 王安石府邸。今日已是冬至,時近傍晚,在宰相門前候見的官員還是很多, 車馬從府邸門前一直排到巷口之外。
明遠與種建中下馬,而種師中由王雱親自牽著,一起邁步下了馬車。引來相府門前的一干人等圍觀。
旁人都認得王雱是相府大衙內,但不知道明遠和種家兄弟的身份,于是猜測紛紛。
明遠不理會那些議論,只管跟著王雱進門。
他竟還有心思觀察, 王安石府邸發生了什么變化沒有——
沒有!王安石的相府依舊是一座樸素到接近寒磣的府邸。前庭依舊是光禿禿的只有兩座假山盆景, 大半年不見,這盆景上的假山上連青苔都沒多出一片來。
他隨著王雱進院時, 只見一人從院中走出來。來人身材高大,相貌英偉,曾經留給明遠很深刻的印象——正是那位, 蘇軾見到需要舉起“便面”,以掩飾自己行藏的朋友,章惇。
“子厚兄已經見過大人了?”
王雱見了章惇便笑著打招呼,看情形兩人應是關系很好。
誰知聽到這個字號,種建中、種師中和明遠全都站住了。
王雱恍然大悟, 連連對種明等人說不好意思:“抱歉抱歉,重了令師的字號。”
張載字子厚, 章惇也字子厚,兩人姓氏同音,表字相同。聽到這個名字, 明遠他們全都得站住。
章惇也立即明白眼前這些都是橫渠弟子了。
他一眼掃過, 視線在種建中身上停留了好一會兒, 似是非常欣賞種建中的勃勃英氣,對明遠這樣相貌絕好但半點也不強壯的,章惇似乎沒有什么興趣。
“元澤!今日別過了。來日待我章某人功成回京,再與元澤閑話西南風物。”
與種明等人匆匆見過,章惇立即與王雱告別。
“章兄明日就出發去荊南了嗎?”王雱吃驚地問。
“事涉夷人作亂,事不宜遲,我今夜就走!”章惇一聲長笑,揮手向王雱作別。
荊南?夷人作亂?
短短只言片語,卻傳達了很多信息。
明遠小聲地自言自語:“章子厚……難道已經開始了宋朝版的‘改土歸流’了嗎?”
種建中在明遠身邊,聞言一頭霧水:改土歸流?什么改土歸流?
但明遠也不解釋,種建中再瞪眼也猜不出個所以然來,于是只能眼睜睜看著章惇離開,再由王雱將他們帶進相府。
王安石膝下有兩子兩女,如今兩女俱已出嫁,次子王旁在外任官。冬至日便只有王安石夫婦與王雱夫婦。
明遠一行人終于在書房見到了王安石。
王安石如今五十來歲,身材不高,臉龐也頗為消瘦,兩鬢一片繁霜,可見這位宰相在任上當得也很辛苦。
這位名動天下的重臣宰相,此刻穿著家常的圓領道袍,面上沒有過多的表情,接受了明遠等人小輩的禮節。他只是在聽見種建中自報家門的時候抬頭看了一眼,然后眼神在明遠面上停留了片刻,最后在種師中那里,眼里終于流露出了一點點溫柔笑意。
相較之下,王家的大衙內在為人處世之上比乃父強得太多了。他笑著向幾位朋友致歡迎詞,熱情招呼幾人入席,并請眾位不要拘束。
王安石沒有多說什么,只是立即吩咐擺飯。
王家這頓冬至餃子顯然是一早就準備好了,王安石一聲令下,就全送了上來。
面對熱氣騰騰的一桌家宴,明遠直接傻眼——
只見王家的家宴非常簡單,只有一樣主食:就是羊肉餃子,當然,這時人們將之稱為“餛飩”。
每個人面前都是一盤餛飩,飯桌中間,還有一大盤餛飩。除此之外,就只有一些冬菜。
汴京一帶氣候寒冷,到了冬季便沒有蔬菜。各家各戶的冬菜都是立冬時預先儲的。
像明遠的長慶樓,便自有渠道,去一些地氣較暖的村落,或是有溫泉的地方,采購一些冬日自種的新鮮蔬菜,比如韭黃、生菜、蘭芽、勃荷之類1。但王安石家看起來全不是這樣,宰相家的冬菜,都是經過腌漬處理,做成了泡菜。
除去這些開胃解膩的小泡菜,桌上就只有佐料,醋、姜絲、芥辣之類。
席上也沒有酒。
王安石待飯桌上的東西上齊,只淡淡地說了一聲:“請用!”
于是,王雱帶頭,種建中與種師中跟上,明遠愣了片刻,才反應過來到了埋頭大吃的時候了。
王家看似嚴格執行“食不言”的飲食紀律,大家一起悶頭吃,誰也不說話。
這和明遠在京兆府時,與舒氏娘子和十二娘一起時一樣。雖然那只是明遠的“半路家庭”,但此刻此景,令明遠不由自主地回憶起母親和妹妹,想念起一家人在一起時,那種其樂融融的感覺。
明遠不得不說,王夫人的羊肉餃子,做的相當不錯,搭配腌漬的小菜,正好開胃解膩。
而種建中和種師中兩兄弟更是吃得頭都不抬。
王雱看他們兩位吃的香,更是面露笑意,想要說些什么,一見王安石還在埋頭吃飯,就也不便開口。
至于王安石,他就真的像是傳聞中一樣,只就著面前的一碟,一枚一枚地吃,將里面的餃子全吃完了。
距離王安石有數尺、甚至是數寸之遙的那些碟子,小菜或者是佐料,王安石如同看不見一般,動也不動。
明遠所坐的位置正在王安石側面,身后是一座屏風。
明遠始終感覺屏風后有人在看著這邊,耳畔能聽見衣物摩擦傳出的窸窣聲。
待他們吃了大半,種建中和種師中面前的碗碟幾乎要全空的時候,明遠清楚聽見背后有位婦人的聲音開口低聲道:“趕緊、趕緊再添些餛飩……都是些半大孩子,胃口正好的年紀!別讓餓著了……”
“唉,老爺與大哥請客也沒早說一聲,得虧家里還多預備了些……”
聽聲音口吻,應當是王安石夫人吳氏。
或許普天之下的母親口吻都是一樣,明遠一下子又想起了母親舒氏,心底一陣暖意油然而生。在久遠記憶里極少有機會感受到的家庭溫暖,此時此刻重又真切感受到了。
王夫人發話之后沒過多久,一名老仆就雙手抱著一大盆熱氣騰騰的羊肉餛飩出現在門口。
而種建中與種師中都吃空了眼前的盤子,見到新添上的滿盆“餛飩”,都微微松了一口氣……
這一頓飯吃下來,明遠填飽了肚子,身心俱暖。
至此,他終于有點明白了王安石邀請他們到府上吃飯的用意——他和種家兄弟,都是獨自在外,冬至時無法與家人團聚。王安石便邀請他們上門,吃一頓便飯,或許能稍許安慰思鄉之情。
不管這是王安石本人的意思,還是王雱提議的,明遠對此都很感激。畢竟不是歷史上每位宰執都能做到這一點。
而王家的這一頓如此儉樸的“冬至宴”,也充分證明了這一點:王安石對于自家的財富毫無興趣,甚至是毫無概念。他一力推動變法,確實并非為了私利。
待到所有人都吃完,明遠等人都放下筷子。
而種師中恰如其時地打了一個飽嗝,小臉上隨即露出羞赧的神色。
王安石轉頭望著種師中,突然開口,問:“百姓足,君孰與不足?”
明遠一頭霧水:……這是什么?
只聽種師中馬上回答:“哀公問于有若曰:‘年饑,用不足,如之何?’有若對曰:‘盍徹乎?’曰:‘二,吾猶不足,如之何其徹也?’對曰:‘百姓足,君孰與不足?百姓不足,君孰與足?’。”
王安石與王雱同時鼓勵地點頭。
——原來竟然是經義的現場問答?
王安石問了經傳中的一句,而種師中馬上就答出了出處。
只聽王安石重復了其中一句:“如之何其徹也?”
這時,只見種師中一張小臉繃得緊緊的,完全沒了剛才吃餛飩時候的滿足與閑適。他思索了片刻之后,便高聲答道:“民既富于下,君自富于上。蓋君之富,藏于民者也;民既富矣,君豈有獨貧之理哉……”2
不假思索,滔滔不絕。
王安石父子頓時對視一眼,同時點頭。王安石甚至還滿意地伸手拈須,一派老懷安慰的模樣。
明遠偷偷瞄瞄種建中的神情,只見種建中一張臉也繃得很嚴肅,但是眼中也流露出贊賞與喜悅,顯然覺得弟弟答得非常不錯。
明遠:敢情只有我一個是不學無術的紈绔呀!
一時席面被撤了下去。。
“遠之,請隨我來。”
王雱輕聲細語,將明遠帶出王安石書房外的花廳。
明遠望望身后,種建中與種師中都坐在王安石對面。
他基本可以完全確定,王安石今日要見的,是種家的這兩位兄弟。
自己只是個陪客。
但明遠非但沒有感到失落,反而感到很慶幸——至少王雱不會像剛才考較種師中那樣考較自己,熟人嘛,多半拉不下這個面子。要是親見王安石,恐怕不會有這樣的待遇。
王雱引著明遠,經過后院一條鵝卵石小徑,進入了一座獨門獨戶的小院。
明遠突然意識到,王雱這是將自己引去他自己的住處。
果然,王雱將明遠引進一間書房,隨手用“自發燭”點亮了室內的油燈。
燈火幽幽亮起,照見這書房中汗牛充棟的書冊。
明遠便在心里大聲道:慚愧!
王雱雖有神童之名,可是從他的書房來看,應當也是寒窗苦讀了十多年,才能有如今的“才名”與“文名”的。
“元澤兄,多謝今日……”
明遠先向王雱開口,想要誠摯感激。
誰知王雱卻輕輕搖手,表示不算什么。
他來時一直唇角蘊著笑,此時才突然大笑出聲。
“遠之賢弟真是好本事!”
明遠在讀書人面前一直感受著壓力。現在反而糊涂了。
“逼著高家吐出他們低價運進京的石炭,給了軍器監!”
王雱實在是沒忍住,暢快地一陣大笑。
原來是這個——明遠吁出一口氣,心中放下一塊石頭。
“愚兄原本還想著要不要為你出頭,彈劾的詞章都準備好了……”
原來,明遠的山陽炭長與高家炭行的石炭之爭,王大衙內也一直看在眼里,準備好了自己出手幫忙。
“高家這等豪商,慣會低買高賣,囤積居奇,又或是刻意壓價,逼死對家……今日他們總算在遠之手里吃到了苦頭。”
明遠:我其實能夠理解。
高家這樣的巨商,手上擁有大量的資金,背后又有權力撐腰,自然追求壟斷,試圖將競爭者都擠出局,好讓自己一家獨大,往后不就可以肆意妄為,想賺多少就賺多少了?
“如今有人建議在汴京設立市易司,平價收購市場上滯銷的貨品,市場上短缺時再賣出,并允許商家貸款或者賒貨,可以收取息金。遠之覺得這個提議怎么樣?”
明遠一怔:這是……市易法?
他猛地跳起來:“不可,元澤兄,這萬萬不可啊!”
王雱萬萬沒有想到明遠竟然會有這么激烈的反對,他不解地問:“遠之為何覺得不可?”
此刻明遠腦海里滿是“行政權力膨脹就必然導致尋租”,市場應由“看不見的手”進行調節……但苦于一時無法向王雱解釋清楚。
他腦海里飛快地轉著,一邊組織語言,一邊觀察王雱的表情。
突然,明遠明白了了一件事——今日王安石父子將他們一行三人請至相府,他明遠并不是一個陪襯。
是王安石之子王雱,甚至是王安石本人,想要通過他,了解商人這個階層對于“市易法”的意見。
“……總之,此法絕不能輕易推行,就算是推行,也絕不能在汴京。”
明遠一通解釋之后,王雱又問。
“遠之當年對青苗法一力支持,如今為何又對市易法如此反對?”
“青苗法啊……”
明遠回想起當初他決定支持青苗法時的情形。
“王安石這人能處!”
他是這么評價的。
如今他受邀,于相府和王家人一起進行了一次簡單的家宴,對王安石的評價并沒有發生任何改變。
所以他一定要把這道理與王雱說清楚。
“這就要從‘市易’的本質說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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