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7章 千萬貫
玻璃窗扇被打開之后, 涌進的清風略微緩解了室內的郁悶。
明遠心頭卻依舊煩躁不堪,他忍不住再次伸手,將圓領直裰的領口又扯開一兩分,同時用力呼吸, 免得自己被心里正胡亂沖突著的矛盾一下子全淹沒。
他耳邊, 1127依舊聒噪:
“宿主, 宿主……您是這個時空里僅有的變量, 在這里您已經做出了很多正向的改變,但是還不夠, 不夠扭轉……”
明遠知道自己的決定不可能更改。
但種建中呢,他做出的鄭重決定, 他的付出與犧牲……明遠又有資格強行改變嗎?
而閤子里, 另一邊,種建中正在耐心等待著明遠的答案。
他知道這很突然,需要給明遠一些考慮的時間。
豈料明遠很快就轉過身來,沖種建中露出獨屬于他的動人笑容, 反問:“種師兄,一起回到陜西, 你會養我嗎?”
“什么?”
種建中似乎被人從絕無可能的地方打了一拳,他那滿腔的殷切期待都還寫在眼里, 驚愕卻令他整個人的表情完全凝固住了。
明遠看著種建中驚訝的樣子, 一時間覺得心口微微地發疼。
他卻故意大幅度地揚起嘴角,露出哂笑的模樣:“師兄, 你想想,你養得起我嗎?”
種建中徹底僵在原地, 雙眼緊緊盯著明遠, 眼中終于流露出幾分不理解。
明遠笑得更大聲了。
他半側過身, 指指身后閤子里墻壁上懸掛著的畫幅。那是一幅工筆花鳥,畫中鮮花盛放,似乎能讓人聞到香味,而畫中的飛鳥正撲騰著翅膀,似乎下一刻就要從畫中起飛。
這幅畫被色澤清雅卻又不會喧賓奪主的墻紙襯著,另一邊墻壁上就是長慶樓引以為傲的玻璃窗,此刻正一一反射著繁華街道上一盞又一盞的明燈。
“你看,這汴京才是我該在的地方。”
“京兆府有什么?有七十二家正店嗎?有勾欄瓦舍嗎?有大相國寺萬姓交易嗎?有金明池瓊林苑踏春暢游嗎?有開寶寺高塔登高遠眺嗎……”
說到這里,明遠心頭猛地一沉。
原來他所喜愛的汴京的每一個場景,其實都嵌著種建中的身影。
不然他不會如此深愛。
“我到汴京來一年多了,一直也沒有什么正經營生,不過是在揮霍我父親好幾年來積攢的家底而已。師兄,你想不想知道,在這里一年,我花了多少錢?”
種建中臉色沉重,看樣子不用明遠說,他也很清楚——
明遠是個嬌生慣養,大手大腳慣了的小郎君。
“如果回長安,也不是不可以。”明遠伸出一枚手指,在自己臉頰上輕輕點了點,似乎在遙想返回陜西之后的生活。
“對了,師兄,你轉武職回西軍,想必在軍中也有一份俸祿吧。”
“但是……能供得起小弟這樣的生活嗎?”
明遠說完,自己內心也給加了四字考語:奢侈糜爛!
對,奢侈糜爛的生活、一擲千金的做派……應該能把師兄嚇退了吧!
種建中陰沉著一張臉,眉宇間似乎正醞釀著一場風暴。他緊緊抱著雙臂,上下打量著明遠,就像他第一天認識明遠時那樣。
“所以,師兄想要返回陜西大展拳腳,當然好,好極了!既然回去,就請不要再惦記小弟。你我本不是一樣的人。”
明遠說完這句,才意識到,他原本確實是這樣認為的。
他不屬于這個時空。
他只是個過客,注定匆匆地來,很快就走。
與種建中一番相遇,不過是擦肩。
可是……正如1127所說的,不知什么時候起,他已經與這個時空建立起了聯系。因此他無法割舍,他無法坐視……
這就是他為什么一定要看著種建中回歸西軍,而他自己,要義無反顧地順著預設的道路,前往南方。
此刻的種建中,萬般震驚又表情痛苦地望著他,顯然被他這一番話,傷得不輕;又仿佛眼前這個,是他所不認得的明遠。
突然,種建中大踏步上前,擋在明遠身前,突然長長地嘆了一口氣,同時張開雙臂,猛地把明遠擁進自己懷里。
明遠:……這怎么回事?
種建中緊緊地擁著他,讓他那張清秀的臉孔深深埋進自己的胸膛。種建中則用下巴頂著明遠的頭頂,伸出右手,一陣亂揉。
明遠:九命!
“小遠,不得不說,你裝得真像,剛才把愚兄嚇壞了。”
明遠:我沒裝,沒裝……
抗議無用,他被擁得太緊,連抬起頭的機會都沒有。更何況,身周的溫暖氣息讓他漸漸放松戒備。
好想徹底沉淪,放棄抵抗啊!
他竟然生出了一點點小心思,想要拋卻那些什么見鬼的花錢任務,就此跟隨師兄重返陜西,過幾天平凡的小日子……什么國家大事,國運沉浮,全拋在腦后。
“小遠,如果我從不真正認得你,從不知道你究竟做了什么……或許你剛才那份說辭,我會相信。”
“可是,小遠啊,你花出去的每一文錢,都不是在為了滿足自己、貪圖享樂……你是想要幫助這世間每個為生計奔走的普通人。”
明遠:……
他萬萬沒想到以前忽悠師兄的話,能起到這種反作用。
“前些日子里在軍器監中的所作所為,我亦一一都看在眼里。”
“你是真的……想要讓大宋的西軍能夠從此強大。”
種建中說得熨帖,令明遠心頭軟軟得很是安慰。
“小遠,也難怪你生氣,是師兄自私了。我只是怕,只是怕……一旦分開,你會忘了我。”
明遠心想:是呀,世間唯一不變的一件事,就是人人都很善變。
他也不能保證,自己將來不會把師兄拋在腦后,而他也怕……他也怕師兄終有一日會忘了自己。
時空的距離,是這個世上最可怕的東西。
“小遠,你之后想要去哪里?”
種建中終于松開了纏緊的雙臂,低頭看著懷里的人,看著他臉紅紅地抬起頭來,看見他頸中的肌膚也與臉龐一樣,漲得微紅。
“去杭州。家父在那里等著。”
“一定要去嗎?”
“一定要去!”
明遠這可不止是想要把資金池里剩下的都花出去。
他想要扭轉這個時空的宿命——雖然不知成敗,但是不試一試,總是不能甘心。
至于即將到來的離別——
明遠原本對“感情”這件事是有所防備的,可是如今在種建中面前,卻又像是毫不設防般地淪陷了。
種建中卻用雙手捧起明遠的臉,望著他漲成粉紅色的白皙肌膚和已經微腫的雙眼,放輕聲量,溫柔地開口:
“為什么我們不試一試呢?”
“各自去做必須去做的事,卻將彼此放在各自心里。”
“遠之,萬里關山等閑度,我就不信,我在西北,你在東南,我們同在宋境,難道還如同隔著迢迢河漢不成?”
種建中說著說著,語氣變得不容置疑,似乎他與明遠的感情,已成為一種信念。
明遠雙目凝視眼前那對真摯的雙眼,突然低下頭去,唇角忍不住揚起——
種建中剛才就像是在說:你不可能忘記我,就像我絕不可能錯失你。
其實明遠對自己都沒那么有信心。
但現在他真正見證了“立談中,死生同,一諾千金重”1。
他雙手攥緊了師兄的前襟,輕輕地點了點頭:“好!”
種建中頓時大喜。
然而這時他再想要像剛才那樣將明遠緊緊擁住,卻突然感到不好意思,生怕唐突了身前這個紅著眼眶,緊緊攥著自己衣襟的小郎君。
“咳咳——”
閤子門外突然響起一陣大聲咳嗽。
明遠“嗖”地松手,飛快地抬手整理自己的頭發、逍遙巾,周身衣物。
種建中則伸出手,默默地幫他把圓領直裰領口的扣子仔細扣上,然后才沉聲喝道:“進來。”
進來的人是史尚,他一進閤子,視線在種明兩人身上轉了一轉,仿佛便知就里,唇角笑容勾起,卻不點破。
“郎君,王大衙內來赴宴了,蘇子瞻公看起來拘束得緊,那邊都盼著您去解圍。”
明遠伸手扶額。
王雱竟然來了,不知是不是為了敦促自己“履行承諾”的。
蘇軾一向怕見比他小十多歲的王雱,縱然是他那般樂天灑脫的個性竟也免不了——可見一物降一物,有時確實會產生“無厘頭”的效果。
他略想了想,就轉頭問史尚:“董三娘子在嗎?”
史尚點點頭。
“那就先請三娘子去我們那一席唱幾支曲子吧!”
明遠說完,見史尚的視線還未離開自己,只得點點頭:“我與師兄說過了話,現在就去席上。”
史尚應聲去了。
明遠則由種建中幫著,檢查了周身再沒有什么“破綻”。師兄弟兩個,這才一起離開這間令人難忘的小閤子,返回席間。
那邊席上,蘇軾見了王雱,頓時如坐針氈,尷尬得手都不知道該往哪兒放。
偏偏此前王雱曾代表新黨,向蘇軾釋放了不少善意。此刻蘇軾若是再“臨席脫逃”,似乎實在是不大像話。
好在董三娘抱著琵琶過來,向官人們盈盈行了一禮,然后隨手撥弦,唱起一支輕松愉快的小令。
“團扇,團扇,美人病來遮面,玉容憔悴三年,誰復商量管弦……”
剛好明遠過來,而且為了掩飾他微紅的雙眼與雙頰,隨手揮開那柄寫有“大食數字”的扇子,權當做便面。
席上眾人:……有點應景。
“……弦管,弦管,春草昭陽路斷。2”
琵琶聲一收,董三娘強忍著笑意,起身朝重新入座的明遠與種建中福了福。
明遠苦笑著向她點頭致意,心里想:這可真是應景,自己以后幾年恐怕真是“春草昭陽路斷”了。
他一坐下,王雱便關切地將視線轉過來。
明遠疲憊地點了點頭。
王雱便似舒了一口氣的樣子。
而席間尚有賀鑄等人,與種明兩人走得近的,大多也能猜出是怎么回事。
果然,種建中隨即宣布了他的決定。
因此,這一席,不僅是為蘇軾送別,也是為即將返回陜西西軍的種建中。
蘇軾之前卻不知道這個消息,乍一聽聞,便即肅然。
蘇軾曾經在鳳翔做過簽判,陜西邊地的軍旅生活他也非常了解。
略想了想,蘇軾便起身,向董三娘拱了拱手:“娘子請奏,《漁家傲》。”
董三娘肅然應下,手指一動,泠泠曲聲頓時從她指下流出。
只聽蘇軾開口,曼聲吟誦:“塞下秋來風景異,衡陽雁去無留意。”
蘇軾的方法不是“唱”,而是“誦”,他本就聲音渾厚,抑揚頓挫,在琵琶的伴奏之下,吟誦起這首表現邊地風光、軍旅生活的詞作,效果竟比“唱”還要好。
“四面邊聲連角起,千嶂里,長煙落日孤城閉。”
在蘇軾開口之前,明遠便知文名滿天下的蘇子瞻到底還是選了這一首范仲淹填的《漁家傲》來為種建中餞行。
“濁酒一杯家萬里,燕然未勒歸無計……”
蘇軾誦到此處,舉座之人無不感動,齊齊起身,舉起手中杯盞,隨著蘇軾齊聲念誦:“羌管悠悠霜滿地。人不寐,將軍白發征夫淚。3”
這就是范仲淹的千古名篇,一向溫柔小意的小令到此時方如唐時邊塞詩一樣,擁有了沉雄開闊的意象,蒼涼悲壯的氣概。且詞中道盡了邊庭之苦,郁郁悲憤之意,溢于言表。
蘇軾此刻面對種建中誦這首詞,既有勉勵,亦有強烈的不舍——畢竟種建中以后過的便是這樣的生活。
但是又如何,這世上注定要有這樣一群人,不到止息兵戈的那一日,便不能安安穩穩地待在家中,或是守在愛人身側。
種建中在眾人的注視之下,舉手將面前盞中的一盞新酒一飲而盡。
隨即他亦向董三娘頷首致意,道:“請奏《定風波》。”
明遠此刻就在種建中身邊,聽見“定風波”三個字,雙眼一亮。
董三娘手下,琵琶聲調一轉,叮叮咚咚地再次響起。
只見種建中望著手中空空如也的酒盞,凝神沉思片刻,開口也誦道:
“攻書學劍能幾何?爭如沙場騁僂啰。手持綠沉槍似鐵,明月,龍泉三尺斬新磨。”
蘇軾一聽,頓時拍手叫好,連聲道:“要說豪邁氣壯,誰也比不上我們種彝叔。”
明遠卻伸手執壺,為種建中重新斟上新酒,也為自己斟滿了,沖著種建中舉杯。
兩人同時開口唱起那豪邁無比的下闕。
“堪羨昔時軍伍,漫夸儒士德能多……”
明遠眼光中含著狡黠的笑意,轉向蘇軾。
蘇軾立刻也想到了,哈哈一笑,抬手已經自飲了一杯相陪。
“……四塞互聞狼煙起,問儒士,誰人敢去定風波!4”
昔時范文正公敢的。
今日種家好兒郎,亦不可能推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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