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7章 千萬貫
秦觀萬萬沒想到, 他一旦念誦出“惟愿一識蘇眉州”,蘇軾就真的出現在面前。
此刻的蘇軾,身著便服, 已經換去了剛才出現在驛館時的官袍,一副公事辦完之后出門會友的打扮。
秦觀又驚又喜,回頭看見明遠坐在一旁, 安然地搖著手中的折扇, 心中全明白了——明遠是蘇軾的朋友,剛才自己的失落與悵惘之情他全看在眼里,所以穿針引線, 刻意安排, 才有了現在自己與“偶像”的相見。
秦觀喜不自勝,趕緊拜謝了明遠,又從懷中掏出一大疊詩文,恭恭敬敬地遞給蘇軾,請蘇軾點評。
蘇軾也不客氣,接過了那一大疊抄寫工整的字紙, 一目十行, 迅速翻閱。其間蘇軾表情嚴肅, 秦觀與明遠在旁,左看右看, 都猜不到蘇軾會對秦觀的詩文作何評價。
只不過, 明遠是心中“大概有數”, 而秦觀則是真正的忐忑不已,一顆心懸到嗓子眼。
畢竟蘇軾是成名十幾年的大才子, 而他秦觀, 則是一名落第士子。
眼看著蘇軾的表情越來越嚴肅, 秦觀的一顆心也漸漸沉了下去。
終于,蘇軾放下手中的文稿,表情認真地抬起頭,望著秦觀,指著那些文稿問:
“這些,都是子游所做的?”
秦觀點點頭。
蘇軾伸手拈了拈頦下稀稀疏疏的胡須,道:“某觀君有屈、宋之才1。”
明遠聞言,反應了片刻,才想明白蘇軾在夸秦觀有屈原、宋玉之才。
而秦觀是真正呆住,呆了好久,突然起身在閤子里暴走,并且發出不可置信的聲音:“我識得了蘇眉公……屈宋之才……啊!”
明遠與蘇軾相視而笑。
——蘇軾這一夸,可真是把年輕人給高興壞了。
兩人都是安然坐著,坐看秦觀意識到自己的失態,紅著臉重新入席。
片刻后,種師中也回來了。
他身后還帶著一名與他同齡的少年。這少年身材敦實,臉龐曬得很黑,相貌看起來很樸實,但是一對漆黑的眸子十分靈活。
明遠認得這名少年,正是剛才在運河畔搶救了杭州驛廚房那口大鐵鍋的勇武少年。
種師中剛才溜出去,就是去結交這個小友去的。
明遠也覺得種師中到了能夠自行打理社會關系的年紀,因此放任他去交友。
秦觀好不容易平復了心情,為了掩飾自己的尷尬,當即三言兩語將那少年剛剛的“壯舉”形容了一番,聽得蘇軾也是連連點頭。
種師中便一挺小胸脯,大聲說:“各位,這是我邀來的新朋友,姓宗名澤。宗兄,這是杭州通判蘇軾蘇子瞻公,這位是我師兄明遠,這位是……”
種師中忙著為宗澤通名。明遠則望著宗澤那張表情嚴肅的小臉發呆。
他聽見宗澤的姓名之后,腦子里立即響起三聲:“過河!過河!過河!”2
最近他“撈”北宋名人的運氣真的很不錯啊!今天借高麗使臣的事,一下就撈來倆!
宗澤則有些驚疑地看看明遠,挪開眼光,再偷偷看看,最后悄悄拉著種師中的衣袖問:“端孺,我臉上是不是弄臟了哪里?令師兄為什么……總是看我。”
種師中看了明遠一眼,噗嗤一笑,安慰這位新朋友:“沒事……只是我師兄見你骨骼清奇……”
明遠恰好也于此時收回眼光,招呼酒樓中的酒博士:“上菜吧!”
一時間酒樓的各色佳肴如流水般地送上。雖然不如汴京幾家正店里的菜品那樣精致細巧,但勝在都是本地所產的新鮮材料,天然鮮美,只需稍加烹調便是絕頂美味。
蘇軾本是老饕,偏又才思敏捷,妙語如珠,一邊吃一邊評價,逗得席上笑聲連連。
連秦觀都有些側目:沒想到你是這樣的蘇眉公。
一時間五人填飽了肚子,明遠讓酒樓送上消食的香薷飲。眾人一邊喝飲子一邊聊天,這才談起剛才在杭州驛跟前發生的一幕。
他們五人,無一例外,可全都是親歷者。
秦觀嘆了一口氣,道:“那些押伴可真是可惡啊!”
蘇軾拈著胡須不說話。
明遠則是唇角微勾,露出幾分譏諷,笑道:“背后的高麗使臣,也沒有安什么好心思。借這些押伴作威作福,在我朝中造勢……”
蘇軾顯然也是這個觀點,搖頭嘆息著道:“高麗是第一次來朝貢,在這些事上也難免多用了些心思。”
此前一直坐在種師中身旁埋頭大吃的宗澤突然抬頭,望著蘇軾與明遠,問:“高麗來貢,豈不是總比親附遼人要好?”
高麗因為地理原因,此前一直親附遼人,向遼國上貢。到如今卻改弦易張,想要搭上大宋這條船。
閤子里三個大人都有些吃驚,沒想到宗澤小小年紀竟然懂這些。
明遠頓時將手中的“1127”牌折扇一張,道:“那也未必。”
見蘇軾與秦觀的眼光都投過來,明遠便繼續道:“高麗國中,想必也有意欲親附遼人的一派,和親附我大宋的一派。這兩派在政治角力。”
“此次高麗下決心派出使臣,可能是親宋一派稍占上風,因此高麗國主下決心投石問路,想要嘗試在大宋這里是否能夠得到想要的好處罷了。”
“甚至也可能是親宋一派想要打擊親遼一派,因此派出使臣。”
“屆時如果遼國震怒,怪罪高麗,親遼一派的勢力遭到打擊,高麗親宋一派許是能得到更大的政治利益。”
歷史上在大國之間玩這種小把戲的國家多得很,只是“長袖善舞”真的不是那么容易做到的,更多的恐怕是“玩火自焚”。
明遠說完,蘇軾秦觀都覺得有道理。而種師中與宗澤兩個小朋友也都點頭表示聽懂了。
蘇軾還在嘆氣,道:“確實如此,從那高麗人遞來的公文,上面但書甲子,不寫年號。也不知是因為高麗人當真不通禮儀,還是存了試探之心,故意為之。”
在座之人聽說高麗人的公文上只寫了用干支紀年法所紀的“辛亥年”,而沒有寫上當今官家的年號“熙寧四年”,都感氣憤,覺得這高麗使臣此舉實在是蔑視了整個大宋。
年輕氣盛的種師中和宗澤都認為,一步都不能相讓,應當揮起大笤帚,馬上把這些高麗使臣都趕回去——還想去汴京?想得美!
明遠一聽,心中一動,趕緊問蘇軾:“子瞻公打算如何處置?”
蘇軾將手一攤,道:“自然是退回公文,并鄭重告知。兩國邦交,不是兒戲。對方若真是存了試探之意。那這等邦交往來,不要也罷。”
明遠卻轉了轉眼珠,對蘇軾道:“子瞻公且不要著急退回高麗使臣的公文,請盡量扣下一兩天。我試試來打探一下高麗使臣這次的態度。”
他這話一說出口,蘇軾與秦觀立即明白了明遠的意思。
而兩個小朋友卻依舊在飯桌上抗議。
卻見明遠笑瞇瞇地說:“有一句話圣賢大約從沒說過,但是多數時候很管用:‘能夠不用武力就辦成的事,就不要用武力。”
其實他心中想的那句話是:“靠欺騙可以取勝時,絕不要靠武力。3”
他說這話唇畔帶著神秘的微笑,再加上想出令人興奮的主意,連雙眼也似乎在閃閃發光。
蘇軾與種師中都是習慣了,見怪不怪。而秦觀與宗澤則都是一呆,心中都在想:這個小郎君相貌雖美,但為什么總給人一種感覺——隨時能把你帶到河溝里去?
杭州府那邊,蘇軾果然扣下了高麗使臣的公文,也沒有多說是為什么,只是告訴他們公文出了很大的問題,不能予以放行。
高麗使臣頓時急了。
正如明遠所預言的那樣,高麗小朝廷如今正是為了自己的權力斗爭需要,才有了親宋之舉。但如果使臣第一次朝貢就把事情搞砸了,親宋的一派便是砸了自己的腳。
他們幾次想要向杭州府詢問緣由,都吃了閉門羹。
上次他們縱容押伴那么一鬧,得罪了整個杭州驛的上上下下。如今杭州驛有蘇軾撐腰,不再單獨為使團供應菜蔬米糧,也不讓他們使用廚房。只有驛館的大鍋菜,愛要不要。
使團里的人既無法前往汴京,也沒臉返回高麗。
他們的押伴便給出了一個主意。
“上次的事,很明顯是惹惱了杭州府的蘇通判,現在有他在從中作梗,使得事情無法推行下去。不如我們安排一下,找一位蘇通判的朋友,讓他做一下中間人,雙方好好把話說開。”
高麗正使王彬與副使金世禎一商量:也只能這樣了。
這位中間人,顯然就是明遠了。
約見的地點在錢塘門外的望湖路,明遠在那里有一間長年預訂的閤子。
王彬與金世禎換上了漢人的袍服,頭戴竹笠,在杭州驛登上小船,直出錢塘門,泊在望湖樓下。
待他們趕到樓上,明遠已經在閤子里等他們。
高麗正副使同時覺得眼前一亮,只見明遠身穿一身月白色的綢袍,衣袍的顏色與樓外水天之色相當接近,綢衫反映的柔和光線,將明遠一張清秀無儔的臉龐映亮。令王彬與金世禎同時暗暗叫了一聲好:宋國竟有如此人物!
明遠卻將手中的扇子輕輕一揮,請王金二人入座。
閤子內的酒桌上,已經擺了一桌精致的席面,菜品的質量,是杭州驛被惹惱之后,每天供應的大鍋菜不可比的。
但王彬與金世禎哪里還有心思品嘗美味的菜肴。
他們兩人局促地坐下,金世禎先用流利的漢話介紹了王彬與自己的身份——王彬是“六王子”,而他自己,是“世家子弟”。他們兩人因為仰慕大宋上國的“文采風流”,才促成了此次出使。
明遠一邊聽金世禎自抬身價并拍著各種馬屁,一邊揮扇微笑,一邊心說:吹吧,你就吹吧。
他始終沒怎么開口。
金世禎便心中緊張,越說越艱難,到最后,便是與王彬一起齊齊閉嘴,兩人都喊著乞求的眼神,望著明遠。
明遠看火候差不多了,才搖著扇子緩緩開口。
“說實話,蘇公前些日子對使團的作為確實相當惱怒。”
“身為外國特使,便可以無視地方州郡官員的管轄權限,你們高麗的商船,以后還要不要來杭州港了?”
王彬的漢話水平沒有那么好,但金世禎卻聽出了弦外之音,喜出望外地問道:
“蘇公是希望高麗與宋國通商嗎?”
明遠卻輕輕地搖著扇子,顧左右而言他地回答:“我是今年四月末與蘇公一道出發,從汴京來的杭州。”
兩名高麗使臣瞬間自行腦補了七七八八,對視一眼,同時起身,都向明遠行禮,無比懇切地開口——
“請郎君指點迷津。”
(https://www.dzxsw.cc/book/15611431/29800833.html)
1秒記住大眾小說網:www.dzxsw.cc。手機版閱讀網址:m.dzxsw.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