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6章 千萬貫
蘇軾穿著厚重而端肅的官服。天氣暑熱, 他手中拿著一把折扇,卻并未像“便面”那樣,展開來擋在眼前, 而是完全折起,在掌心有節律地敲擊著。
蘇軾身后跟著兩名杭州府的衙役, 腰間持短棍, 面目不善, 望著眼前那群擔任使臣押伴的庫管官。
蘇軾一聲喝問, 那兩名高麗健仆裝作聽不懂,而其余使臣押伴相互看了看,其中一人大著膽子反問:“你是何人?”
“杭州通判,蘇軾。”
這一下, 聚在驛館附近的杭州市民,便都知道眼前這位長臉男士就是一上任就為民謀福祉,為杭州城里安裝“路燈”的蘇通判了。
“通判?”
為首的一名押伴聞言笑道:“區區一介通判而已,有什么資格過問此間事務?”
“這里是杭州地界。”蘇軾沉聲道。
“驛館與高麗使節若有糾紛,地方官員當然有責任過問。”
“蘇通判,”為首的那名押伴不耐煩地道, “你既知那是外國特使,就應知道,地方州縣,無權管轄!”
“再者, 高麗使臣是首次來朝。若是出了什么岔子……”
對方語帶威脅,哼了兩聲道:“這責任你恐怕擔不了。”
他的意思很明顯:高麗使節這次是越過遼國, 特地繞海路來杭州, 向中華朝貢。
如果此時地方上冒犯了高麗特使, 人家一氣之下, 不來了——這責任就得杭州地方上擔。
蘇軾微微一笑,道:“別扯什么管轄權的問題。”
“這件事,到目前為止,高麗使節都還未出面。”
“一直是你們這些押伴在挑撥拱火!”
“對!”
“就是你們這些押伴在拱火!”
圍觀的杭州人將這句話壓在心里已經好久了,此刻聽見蘇軾帶頭把話說了出來,一時間轟然喊好。
驛館里的驛丞與驛卒們,聽見蘇軾的話,也紛紛挺直了腰板,緊緊盯著這些押伴,似乎在以眼光控訴:憑什么欺負人,不就是個押伴?
相應的,這些押伴們漸漸聚在一起,微微出現瑟縮的形容,似乎抵擋不住周圍人以眼光發起的攻擊。
這時只聽蘇軾高聲道:“驛館中暫住的遠夷既然是仰慕我朝教化而來,自然應該對我朝恭順有加。如今竟敢如此橫暴放肆,不是你們教唆,絕不之如此。”
“如果爾等不馬上悛改,杭州府會立即上奏,更換押伴。”
“眼中唯有遠夷而無我朝國民者,不配為官為吏!”
蘇軾的話擲地有聲,聞者無不拍手叫好。
而原先氣焰囂張的押伴們,這時很明顯地軟了下來。
立即有一人去看剛才那位被打的驛卒,開始左一揖右一揖地道歉。另有些人跳上小舟,從運河對岸那名少年手中,將驛館的鐵鍋趕緊給“迎”了回去。
蘇軾這時也從驛丞處問明原委,大聲道:“提供廚具及菜蔬,乃是我朝為來訪使節提供的便利。既然對方不滿意,那么這些便利一概不再提供。此后飲食,要么按照驛館的慣例來,要么由高麗使臣自行解決。”
不想吃驛館的大鍋飯,那就自己想辦法解決,我朝不管;還要想繼續挑三揀四,那是沒門兒的!
這下驛館跟前的人們都覺得出了一口大氣,紛紛鼓掌。
驛館的驛丞也覺得有蘇軾這句話在,他們以后就不必再擔責,也都長舒一口氣。
明遠這時見氣氛非常好,趁機在旁喊了一嗓子:“此事明日會上《杭州日報》的報道,各位要是不巧錯過了剛才的精彩,記得明日看報道啊!”
如今《杭州日報》剛剛創刊,知名度還不算高。明遠趁機宣傳一把,借蘇軾今日的“爽文情節”為自家打打廣告。
蘇軾在對岸聽見了,不知怎么,卻老臉一紅,這時想起來用扇子當“便面”遮住臉面了。
這時,種師中也還眼巴巴地望著運河岸邊站著的那位與他同齡的“救鍋”少年。
明遠用手肘請推種師中,示意他手中還有人家的一柄竹竿,正好可以用來搭訕——種師中原該多結交些與他同齡的朋友。
種師中看看明遠,咧嘴一笑,便去了。
杭州驛深處。
出使大宋的高麗正使王彬和副使金世禎正在對坐,打一盤雙陸。
都說杭州城內屋宇眾多,布局局促,但杭州驛還是建得寬闊敞亮,縱深極深。外面的吵鬧,院內只能聽個模模糊糊的聲兒。
原本驛館里專門放置了圍棋棋盤,但是王彬和金世禎誰都下不好圍棋,都是其他人口中的“臭棋簍子”,現在躲在院內當縮頭烏龜,就只能下雙陸解悶了。
“王正使,真的不用你我出面嗎?”
金世禎無心游戲,側耳聽了聽外面的動靜,回頭問王彬。
王彬是高麗宗室的一支,身份高貴,也一向被高麗國中譽為是有智計有眼光的謀臣。此刻他卻只管盯著桌面上的雙陸棋盤。
“不必,若是借那些人之手,鎮得住宋國人,自然彰顯我高麗國的尊榮。”
“若是反過來那些人被鎮住,我等也能撇清干系。”
“此事是宋人內務,你我實在無須擔憂,不過坐山觀斗罷了。”
這時,外面奔進來一名仆役,三言兩語,將剛才發生的事向兩位使臣描述了一遍。
金世禎郁悶了:“怎么一來就搞砸了呢?”
王彬也是有點頭疼:“真的要吃宋人的飲食了啊……”
金世禎頓時無語:他也沒想到,一國正使,此刻最頭疼的,竟然是伙食問題?!
原本那名挺身而出,呵斥押伴的窮酸士子,親眼見到蘇軾出面,三言兩語就懾服了無法無天的押伴,他心中的喜悅之情無法用言語形容。
然而事情一旦結束,蘇軾便背轉身,馬上帶著那兩名衙役離開。
年輕士子追上兩步,連聲喊“蘇公留步”,蘇軾都沒有聽見。
年輕人茫然地停下了腳步,望著蘇軾遠去的背影,悵惘不已。
——都已經離得那么近了,卻還是無緣認識。
忽然,年輕士子覺得身邊好像有點不對勁。
他偏過頭,望向運河對岸,見到一名錦衣華服的少年,正向自己奮力揮手,做出各種動作,以引起自己的主意,好讓自己看過去。
這名年輕士子卻不敢確定對方是不是在叫自己,猶猶豫豫地伸出手,指指自己鼻尖——
“我嗎?”
明遠奮力點頭,然后伸手指指眼前運河中橫著的一條平底小船。
這是杭州人臨時過河的法子,在河道中橫過一條小舟,膽大的躍至舟上,再邁兩步,就到對岸了。
剛才驛館跟前連番大鬧,所以杭州百姓便撐了一條船過來,將它作為兩岸來去的“臨時”橋梁。
年輕士子看看站在對岸的明遠,似乎也想起了什么,心一橫,便躍上小舟,三步并作兩步,已經過河來到明遠這邊。
兩人對視一陣,忽然同時道:“竟然是你!”
明遠從適才起就一直覺得此人眼熟。他記性很好,幾年前見過一面的人物也都能記得,但這名年輕的士子卻令他回憶了好久。
“黃金榜上!”
明遠想起來了。
對方也道:“偶失龍頭望……”
原來這名年輕的士子,是明遠在汴京時,慶賀蔡京與蔡卞兄弟考中之后,從遇仙正店出來時偶然遇到過的落榜失意士子。
當時明遠是根本無心科舉,而對方則是真的科場失意,而雙方當時都有些酒意了,于是對視了一眼,一起合唱了半曲柳永的《鶴沖天·黃金榜上》。
當時明遠有些微醺了,因此沒有問過對方的姓名,但卻記住了對方的長相。
兩人再見,竟然都能把對方想起來,可見這記性都不賴。
愣住片刻之后,明遠與對方同時大笑。
明遠當即向對方通名:“我姓明,名遠,字遠之,京兆府人。”
對方則答道:“在下姓秦,單名一個‘觀’字,字少游,高郵人氏。”
明遠差點被嗆住:“秦……秦……秦少游兄……”
眼前這人是秦觀,竟然是秦觀啊!
他竟然一年前就和秦少游秦淮海一起在大街上唱過卡拉ok?
啊喲喂他這“北宋名人收集器”的運氣真不可謂不好!
明遠哪里肯放過這個機會?
“少游兄,他鄉相遇,也是有緣,何妨坐下來與弟小酌一杯?”
然而秦觀卻回頭,依舊帶著幾分悵惘地望著蘇軾離去的方向。
明遠心知肚明,當然勉力相邀。
“小弟在這附近的一間酒樓上,應當是預留了一間閤子……”
他到杭州的時日還不久,但史尚已經把這些基礎工作都為他做好了。
秦觀見蘇軾轉眼間就溜得人影都不見了,回過頭,苦笑一聲,道:“小弟怕只是自作多情罷了。”
他當下欣然應允:“那么就叨擾遠之兄了。”
兩人于是聯袂進了那酒樓,臨進閤子之前,明遠拜托那酒博士,若是看見一名十二三歲的少年……也可能是兩名,找到這里,就將人帶到他的閤子里去。
在閤子里坐定之后,明遠命人添了兩副碗筷。
秦觀一看,席間已擺了五個人用餐的器具,忍不住撓撓頭,問:“遠之兄……是有約嗎?”
明遠淡笑:“不過是些親友罷了。”
他與秦觀閑聊兩句,得知對方去歲科舉落榜之后,一口氣咽不下,便回到家鄉,重新準備科考,但又覺日日復習經義文章,無所事事,虛度歲月,于是便起心出來游歷。
在杭州住了幾日之后,秦觀發現,一心仰慕的蘇軾,竟然外出到杭州來做通判了。
秦觀:!
明遠馬上很貼心地為秦觀斟上一壺新酒,眼見他悶悶地飲了,便又斟上一杯。
他算算時間,覺得某人也快要到了,便故意問:“我方才見少游兄在高麗使者面前慷慨陳詞,義正辭嚴。小弟實在是佩服。”
秦觀卻依舊很郁悶,道:“那里及得上蘇眉公?”
明遠聽見閤子外面有沉重的腳步聲、咳嗽聲慢慢靠近,心道:來了!
“蘇眉公才是臨事剛健不屈,應對得體,既不墜我大宋之威,又敲打了那些見利忘義之人。”秦觀繼續說,這些話,足以證明他是一個鐵桿的蘇軾粉絲了。
于是明遠繼續問秦觀:“少游兄,如果你有機會見蘇眉公一面,你愿見嗎?”
秦觀幽幽地嘆了一口氣:“某可是連續遞了三四次帖子,與蘇公都無緣一面。今日在杭州驛之外,又是擦肩而過……”
他突然長嘆一聲,吟誦道:“我獨不愿萬戶侯,惟愿一識蘇眉州。”
就在這時,閤子的門被猛地推開,蘇軾自外跳進來,頑皮地笑道:“快!那‘萬戶侯’給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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