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8章 千萬貫【加更】
明遠語焉不詳, 但很明顯,高麗使臣都將他當成了是從汴京來的“大人物”,在用委婉的方式, 向高麗使臣透露重要的“內情”。
這也難怪,明遠的穿著打扮,說話的談吐氣度, 對于久居汴京的人來說實在不算什么, 在這杭州城里也可以算是一枝獨秀,但對高麗使臣來說,這副富貴氣象, 已經是他們見所未見, 實在不會懷疑明遠的身份。
“本國與高麗,原本邦交友好,適宜通商。奈何有遼國擋在兩國之間。”
明遠不咸不淡地說著場面話:“好在如今海運通達,密州、杭州,乃至南方諸港,都適宜接受高麗的貨物。”
“只是我大宋地大物博, 兩位使臣可知我朝真正想要貴國輸出什么貨物嗎?”
王彬與金世禎對視一眼。
兩人都知道, 這就是宋國對他們提出的要求, 如果要求能夠滿足,此行便可順利建立邦交, 雙方通商互市。
金世禎沉吟片刻, 道:“本國出產有限, 不過是高麗參、珍珠之類,請恕在下愚魯, 不知郎君可否指點迷津。”
明遠輕笑一聲, 用手中折扇遮住面孔, 只說了一個字:“馬!”
“馬!”
王彬與金世禎同時回答。
只不過一個是恍然大悟,另一個則是有些膽戰心驚。
高麗偏處一隅,但對宋遼、乃至宋夏之間的關系也有所耳聞。如今宋夏之間連年用兵,宋遼之間也偶有摩擦。而大宋缺馬。
將馬匹販運到宋境,確實是一筆好生意。
但萬一讓遼國聽到了風聲……遼國與高麗接壤,遼人揮師直下,一兩日之內就可以踏平高麗王都。
這筆錢,不好賺。
明遠見他們各自表情,與自己的預期大致相當。
于是他開口繼續忽悠:“而且是耽羅的馬。”
這下王彬與金世禎都面露震驚,兩人對視一眼,都確信眼前的小郎君必定是知曉內情,甚至是奉命來見他們,否則憑明遠的年紀,不可能有這份閱歷,竟然知道“耽羅”。
明遠:我太知道了,不就是濟州島嗎?
耽羅就是他本時空時所知的濟州島。這個島在唐代以前自立為一國,與高麗沒有什么關系。但是在百年之前,耽羅國太子入朝高麗,承認高麗為宗主國。迄今為止,高麗并未正式吞并耽羅,而是以宗主國自居。
耽羅是一個小島,因為地理環境的緣故,耕作艱難,但是島上盛產柑橘,另外就是盛產良馬。據說耽羅“家家桔柚,處處驊騾。”高麗王室御用的馬匹,也全都來自耽羅。
王彬與金世禎沒想到,宋人想要的,竟然是來自耽羅的馬匹。
兩人對視一眼,金世禎努力斟酌了一下,道:“遼東北松花江一帶,有部族號‘女真’……”
這是打算推銷女真的馬匹了?
明遠心想:高麗人國土雖小,這算盤還打得真精,想要做中間商賺差價。
卻連“女真”現在避諱改名叫做“女直”了都不知道嗎?
看來,這高麗使臣在禮儀上確實差了一點,需要好好補一補課。
明遠很果斷地搖頭:“就要耽羅的馬!”
不是濟州出產的馬不要!
他之所以想要進口馬匹,自然是大宋軍中需要。
但這不能是來自女真的馬匹。女真現在只是一群生活在白山黑水之間的游牧民族。明遠現在的想法是,避免一切可能給女真人帶來變化的行動。
因此他不打算進口女真馬匹,從而向女真輸出真金白銀或者是生鐵。
總之一切為女真輸血的行為都最好避免。
再者,也避免直接挑釁遼人。大宋把手伸那么長,伸到遼國的后院,那遼人還有不跳腳的份兒嗎?
第三個原因,明遠曾經與王雱和蘇軾分別討論過——關于新黨推出的“保馬法”,明遠與蘇軾都認為弊端頗多。可是明遠通過與種建中等人的相處,又很能理解,大宋為了邊境防御,實在是太需要良馬了。
“保馬法”簡單來說,就是將官辦養馬場飼養的馬匹交給民間代為飼養。這樣就避免了官辦養馬場的積弊。
但確實又給民間帶來了負擔——因為大宋缺乏適合養馬的馬場,從民間的牲畜欄里養出來的馬匹,當做運輸用的挽馬還可以,但絕不是種建中等大宋將士最需要的雄健戰馬。
在“保馬法”下,平民百姓若是沒能將戰馬養好,養病甚至是養死馬匹者,是要受罰的,罰沒家產、杖責、枷號……都有可能。
所以蘇軾相當反感“保馬法”,認為這是擾民。
但是“反感”并不解決大宋軍中缺馬的問題。
因此明遠才會動起高麗人的腦筋——為什么一定要自己養,而不是直接買馬呢?
國際貿易不就是專門干這個的嗎?雙方各自具有“比較優勢”的時候,國際貿易就是有利可圖的。
高麗人的“比較優勢”,在明遠看來,也就是良馬。
至于開展互市以后,高麗人會不會偷偷向女真人進口馬匹,運到濟州島“鍍一下金”,就像后世要把大閘蟹放到陽澄湖里泡一下那樣——明遠可就先不管那么多了。宋人這邊,反正就只咬死了只買耽羅馬。
“若是能成,我可以向兩位擔保,此去我國都城朝貢,必能一帆風順,見到天子,也必能得到豐厚賞賜——”
明遠心說:反正趙頊見到任何外國使臣,都會大手一揮,給予“豐厚”賞賜。且在宋人眼中看起來平平無奇的賞賜,到了高麗人眼中,也絕對會是豐厚的了。
“那蘇公那里——”
王彬第一次期期艾艾地開口。
作為正使,王彬顯然比金世禎更要著急。但是他的漢話帶有很明顯的高麗口音,說起來也不那么自信。
“放心——”
明遠臉上堆滿了笑容,口中卻是在放狠話:“只要兩位心中清楚,大宋與高麗兩國,能夠給各自帶來什么樣的利益就好。”
“對了,這是送給兩位使臣的禮物,區區飾品,不成敬意,敬請笑納。”
明遠一拍雙手,門外有兩個望湖樓的酒博士進來,抱著一對錦盒,送至王彬和金世禎眼前。
“兩位,請看一看吧。”
高麗使臣將錦盒打開,頓時都發出一聲驚嘆。
“天吶!”
錦盒里盛著的,是一枚渾圓的玻璃燈罩,足有一個普通西瓜那樣大小。燈罩完全透明,晶瑩剔透,在兩名高麗使臣面前璀璨發光。燈罩表面卻遍布隨意延伸的細微裂痕,但這絲毫不影響玻璃燈罩的完整,反而為它平添了一種自然而無法模擬的美感。
玻璃燈罩下方邊緣被削得光滑,并且裹上了一圈金燦燦的黃銅邊。
整個燈罩可以架在一只同樣用黃銅鑄就的燈架上,無論是點油燈還是放置蠟燭都可以。
這時,望湖樓外剛好飄來一片陰云。
明遠朝身邊一名酒博士看了一眼,那酒博士立即轉身,去取了半截蠟燭過來。明遠用自發燭點了,將蠟燭放在其中一枚燈架上,然后輕輕罩上玻璃燈罩。
室內陡然明亮,而且燈罩上那宛若“金絲鐵線”一般的自然花紋,在墻壁上,地板上,酒桌上,都投下了淡淡的影子,讓整間閤子里充滿如夢似幻的感覺。
王彬與金世禎同時感嘆了一聲,隨即都沉浸在這光與影塑造的奇異的美感里,不敢出聲。
明遠卻輕輕取下燈罩,取出蠟燭,一口吹熄了,再將東西都放回原先的錦盒里。
“這等琉璃器皿,怕不是要價值千金?”金世禎感嘆著開口,“一定令郎君破費了。多謝郎君!”
明遠卻笑:“你們知道這件東西在我大宋,售價幾何嗎?”
王彬沒答話,依舊魂不守舍地望著被重新放回錦盒的燈罩。
金世禎則望著明遠,眼中流露出好奇。
“在汴京的街市上,買一件類似的玻璃燈罩和鍍銅燈架,只需要一貫錢。或許沒有這么精致,但所費并不巨。”
這就是當初明遠在汴京大相國寺閑逛的時候,發現的“仿冒品”,仿得很有特點,甚至仿出了哥窯瓷器表面那種“金絲鐵線”的感覺,卻并不影響使用。
明遠當時就挺驚嘆,后來便讓宮黎去聯系了這個頗有“悟性”的仿冒作坊,雙方談成了合作協議。宮黎指點作坊如何提升玻璃的透明度與質感,這邊作坊則幫忙承接宮黎作坊的一部分生產任務。
而這個作坊原本出產的“金絲鐵線”燈罩,卻令明遠認為是“別有意趣”,因此保留在產品線上。他這次南下,還帶了幾個樣品過來。
此時此刻,明遠面對這些心里小算盤打得響亮的高麗使臣,半點兒也不打算諱言:他送的這件禮物可并不值錢哦。
“一貫錢!”
王彬伸手捧著胸口,而金世禎則流露出萬萬不能接受的表情。
明遠百無聊賴地想:我騙你們干嘛,反正你們到了汴京城,自己也能看到,問到這個價格。
震驚之下,兩名高麗使臣坐著,呆在原地,各自默然了半晌,突然對視了一眼,臉上漸漸都流露出“有門兒”的表情。
他們同時想到了,大宋所出產的這些精美商品,在高麗能夠受到多么狂熱的歡迎,能夠賣上怎樣的天價。無論是王室,還是世家,手中都掌握著大份額的海貿生意。
只要想一想與大宋進行貿易往來,他們能得到多大的利潤,王彬與金世禎眼中便出現狂熱。
耽羅的馬匹——不過是一句話的事!
“天下熙熙,皆為利來”,高麗使臣的表情,全都落在明遠眼中。
至此,他已經確信自己完全說服了這對使臣。
“至于兩國給杭州府的公文……”
明遠搖著扇子,淡笑著轉告蘇軾的原話:“高麗稱臣本朝,公文上卻不稟正朔,叫人怎么敢收?”
王彬與金世禎對望了一眼,兩人同時恍然大悟。
王彬起身向明遠行禮,金世禎開口替王彬表達謝意:“多謝郎君指點迷津。”
至此,“忽悠”兩名高麗使臣的任務明遠已經盡數完成。
他正向松一口氣的時候,忽聽閤子外腳步聲急促,隨即一個頂著滿頭蓬亂金發的高大男子沖進了他這件閤子。
“明熊,明熊——”
明遠:你才明熊呢!
他一聽這變了調的大呼小叫,就知道來人是夏塞里奧。
“我在樓下看到了你,正好來向你稟……稟告!”
夏塞里奧絲毫沒有意識到他剛剛闖入了一場有關國際貿易的談判,他得意洋洋地報告:“《幾何原本》的第一卷,和第二卷……翻譯、翻譯出來了!”
兩卷都翻譯出來了?
明遠心頭一喜:他的刻印坊可是完全準備好了,只要翻譯出來,校對一遍就可以付梓印刷——嗯,中間有些插圖還是需要雕版的,好在不少刻印工人原本就有雕版技術在身……
他突然注意到:身邊還坐著兩個高麗人。
糟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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