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2章 千萬貫
耶律浚上一次造訪大宋的香水行是由明遠帶著去的。
這一次也是。
明遠一進去就告訴澡堂子的伙計:“我這個朋友害羞, 不用你們在旁服侍,我來照顧他就行。”
澡堂的伙計不是沒見過結伴而來的美少年們, 當下裝作不知道發生了什么事, 將手巾子和香胰子留下,在木桶里倒滿熱水,然后就退了出去,將這私密的地方留給明遠和耶律浚。
直到此刻, 耶律浚才終于不再擔心自己被人識破, 將身上不知穿了多久的一身北方農人衣衫解下, 邁進浴桶。
明遠見他深吸了一口氣, 然后深深埋下腦袋,整個人都浸沒在水面以下。偶爾能見到水面上冒出來幾個泡泡, 卻始終不見人。
明遠在心里暗暗嘆了一口氣, 心想,這少年若是能就此宣泄心中的哀傷……那總比大哭大喊惹來異樣眼光要好些。
他正想著,忽然見到水面上忽然冒出很多泡泡,但是耶律浚依舊蜷縮在木桶里。
突然, 水面一動, 耶律浚猛地探出頭, 長長地吸了一口氣。
明遠見他雙眼通紅, 心知應是在水下無聲痛哭過了。
他也不開口安慰,只是看著耶律浚拼命搓洗身上積攢了兩個月的污漬泥垢, 仿佛是要將自己擦洗成另外一個人。
“好了好了——差不多就可以了。”
當明遠看到耶律浚實在是下手太狠的時候, 他總算是出言提醒了一句。
當耶律浚將渾身的風塵仆仆徹底洗凈之后, 明遠過來檢查, 發現耶律浚頭頂的頭發已經長出來了, 乍一看頭頂一片黑黝黝的, 很難令旁人看出他曾經髡發1。
而這遼國太子的頭頂周圍的一圈頭發已經很長,明遠幫他將這些頭發束起,在頭頂梳一個淺髻,用小小的竹簪簪住,再戴上巾幘,從發式上就已經完全看不出與漢人的區別。
耶律浚忍不住唏噓。
他潛入宋境已有一個多月,硬是靠著一頂帽子將自己的遼人身份死死守住,沒露出破綻,然而現在卻發現,他身為遼人的特征正在一點點地失去……
明遠接著塞給他一身自己以前穿過的衣袍,笑著道:“我倆身形差不多,你那身衣服我已經著人拿去燒掉了,你先穿這身吧!”
耶律浚差點跳起來罵人,話幾乎出口了,才突然省起:明遠這才是最穩妥的做法,萬一真有人憑那身從宋境百姓家里偷來的衣裳追蹤自己……
再說,明遠的衣裳顏色鮮明,一看就知道是九成新的。就算是以前穿過,也最多只穿過一兩次。
耶律浚伸手觸碰,只覺那衣料光滑柔軟,入手極其舒服。在那一瞬間,他昔日身為遼室皇太子的尊崇身份與優渥生活,記憶一下子翻江倒海而來。耶律浚低著頭,竟一下子再次紅了眼圈。
明遠卻根本不管這些情緒波動,他隨手塞給耶律浚一面銅鏡,道:“你自己看看,和你以前差別大不大。”
耶律浚望著銅鏡,沉默著。
差別怎么可能不大?
他已經告別了過去所有那些無憂無慮的日子。
當時他還未出遼境,就聽說了皇后的死訊——
他痛失摯愛的生母,他從九重的高處跌下。
他原先略帶些嬰兒肥的臉已經徹底瘦下來了,嘴角旁多出了幾分逃亡時終日憂懼帶來的向下的皺紋,而心中那始終不滅的仇恨火焰,為他的臉龐帶來了冷硬剛直的線條。
耶律浚心想:哪怕是耶律洪基就站在自己眼前,恐怕也認不出自己……
不,耶律洪基那個狗皇帝,整日耽于游獵與飲宴,有時與親兒子也會接連幾個月見不上面。
認不出……那是尋常。
耶律浚一顆心沉至谷底最深處。
誰知明遠探過頭來又問了一句:“行不行,不行的話就給你男扮女裝。”
“呸!”
耶律浚惡狠狠地啐出一句。
明遠笑嘻嘻地看著耶律浚的心情稍許轉好了一點,便笑著帶耶律浚一起出門:“走,我們去游山玩水去。”
香水行的伙計目送兩位衣著鮮亮,容貌俊秀的美少年并肩出門,一時竟忘了耶律浚進來時那副邋遢而畏縮的模樣,贊道:“這兩位客人什么時候上門的?我怎么沒見著?”
明遠沒說假話,他真的帶耶律浚去“賞玩”揚州的盛景——去的地方依舊是平山堂,那里有一處高臺,面對著浩浩湯湯的長江,站在那堂前,不必擔心他們的對話會被任何人聽了去。
耶律浚手扶欄桿,眺望眼前的長江和江南三山,面對這盛景也難免感慨。
如果不是今次出逃……他怕是一輩子也不會南來到此,見識到如此大好河山。
“你那個傻伴當和總護著你的那個傻官兒呢?”
耶律浚心里感激明遠,但是嘴頭上卻從不客氣。
“去打仗了。”
明遠無所謂地回答:“去打黨項人去了。”
耶律浚雙眼微縮,他此前聽過有人向父皇稟報宋人在河湟與西夏和吐蕃人開戰的情況,而他也聽說了“天雷”的事,當時就曾經聯想到在山陽鎮上的所見所聞。
但現在,就算他終于有機會從身邊這少年郎身上了解“天雷”的內情,也沒有用了。
他早已不是遼國太子。
而耶律洪基,對這些,根本不關心。
突然,耶律浚心中一動,馬上問:“你一直都知道我的身份的。”
明遠點點頭:“當然!”
耶律浚憤恨地回頭看著他:“當時你那般嘴硬,死都不認!”
他好想打人啊!
但是一揮袖子,頓時看見自己身上穿著的這身衣服。
吃人嘴短,拿人手軟,算了,先不打人了!——耶律浚這么想著。
誰知明遠下一句說:“我還知道其他關于你的事。”
耶律浚一時怔住,說不出話來,趕緊低下頭。
幸虧明遠語氣中沒有透露出任何同情,只是平平常常如同在描述吃飯睡覺。
否則耶律浚會擔心自己無法控制住情緒。
誰知明遠又接著問了一句:“有沒有什么辦法能把你的妻兒從遼境里接出來?”
耶律浚:……?
“妻兒?”
他轉身看向明遠,突然覺得眼前這個小家伙很可能是胡吹大氣,根本不知道詳情。
這樣一想,耶律浚心中反而稍許舒服了些。
“我尚未婚配,哪里來的妻兒?”
然后他就看到明遠驚訝地睜圓了眼:“沒……沒有妻兒?”
耶律浚:“你在想什么那!”
明遠這才將驚訝無比的眼光從耶律浚臉上收回來。
據他所知:遼國發生的事就是遼主耶律洪基誤信讒言,冤死皇后蕭觀音,隨后又囚禁太子耶律浚。后來耶律浚在軟禁中被人毒殺。
耶律浚留下了一個尚在襁褓中的嬰兒,也就是耶律洪基的孫子。耶律浚死了之后,這個小嬰兒就成了耶律洪基唯一的孫子。老皇帝失去了至親之后未免后悔,便將這個孫子養在身邊。
后來耶律洪基過世,耶律浚的這個兒子即位,是為大遼的最后一任皇帝,天祚帝。
然而,現在看起來,蕭觀音出事的時候,耶律浚都還未成婚,更不要說有兒子了。
明遠耳畔突然響起1127昔日說過的話:“爭分奪秒”卡,不止可能加速本來的他想要加速事項,也可能會對時空中的其它事帶來影響。
所以,軍器監南方作坊的火器研發項目被“加速”了,與此同時,北方大遼的耶律乙辛也同時加速了對蕭觀音母子的圖謀?
——這什么邏輯?
因為這次“失算”,明遠險些一巴掌呼在自己額頭上。
更加要命的是,也不知道是不是上一次明遠留給耶律浚的印象太深了,耶律浚竟然南下后直接找上了自己?
雖然從遼境逃出,但這耶律浚依舊是貨真價實,大遼的第一順序繼承人啊!
當然了,耶律乙辛作為權臣,肯定也想在遼主身邊安排繼后和嬪妃什么的,也有可能會生下皇子。
但是,他身邊這個家伙,要么不回遼境,只要重返遼境,耶律浚就是最具有合法性的遼國皇帝繼承人。
他怎么撿到了這么個寶?
不過……撿都撿了,這時候總不能再送回去——那就是活生生把人往火坑里推了。
他在片刻間已經想清楚了利害關節,轉臉問耶律浚:“你以后有什么打算?”
還沒等耶律浚答話,明遠已經搶著說:“如果你還想做遼國太子,將來要登基做皇帝,那么,對不住,我什么都幫不了你。”
“如果我現在把你交到宋廷手中,你只會被立即送回遼境去。大宋的官家不能接受因為你而與遼主交惡的風險。”
明遠說得非常清晰,耶律浚也不得不承認,他每一件都說中了。
“我答應過母親,我會遠離大遼皇家,永遠不再回歸。”
說這句話的時候,昔日的大遼太子將嘴唇都咬出了血。
耶律浚的確答應了蕭觀音,離開大遼皇家,但是他也同時在心中許下了愿望——他要親手復仇,而復仇的對象不僅是進讒陷害的耶律乙辛,還有那個不配做人丈夫,做人父親的耶律洪基。
“如果你愿意,將我當做一個朋友……”
耶律浚說到這里,瞬間悲從中來。
時至今日,他還有什么資格請明遠將他當做一個“朋友”來看待?
于是他改口:“一個清客、一個伴當……”
誰知明遠一挑眉,說:“表哥!”
耶律浚:……咦?
明遠接著說:“就表哥吧!一表三千里,我家世居北方,總有些表親住在宋遼邊境的。甚至懂點遼語也不出奇。”
“不過,你要先給自己想一個名字。”
“我想,你應當再也不想用‘耶律’這個姓了吧!”
“姓蕭——”
耶律浚完全不由自主地跟上了明遠的思路。
“我姓蕭!”
明遠則偏頭望著耶律浚,心想:這家伙萬一要是給自己起個什么“蕭記恨”“蕭報仇”之類的名字,自己立馬把這家伙踢開,留在身邊只會是麻煩。
誰知耶律浚眺望著遠處隔著長江的三山,道:“今日此情此景,銜遠山,吞長江2,浩浩湯湯……我將記在心上,永世不忘——既然如此,我就叫蕭遠山吧!”
明遠臉上的表情頓時精彩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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