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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6章 千萬貫


氤氳的水汽在客廳中彌漫。

        明遠隨手為呂惠卿沏了茶,  雙手托著茶盞,送到呂惠卿面前。

        呂惠卿低頭看去,見茶盞中不是點出的茶湯,  而是清茶,茶湯的顏色清澈明亮,  在盞中載沉載浮的茶葉呈現嫩綠色,  宛若剛剛綻放的小小花朵。

        呂惠卿是福建人,福建是整個宋境中最好的茶葉產地,  建茶天下聞名。他原本也沒期待在明遠府上能喝到什么好茶,但見明遠用這種散茶隨意泡了,  就來招待自己,心中更加添了幾分不喜。

        但是今日要勸明遠的話很多,  如不飲茶,  呂惠卿估計自己就只有口干舌燥的份兒。

        于是他低頭,將茶盞送至唇邊——

        “咦?”

        這撲鼻的茶香令呂惠卿感到驚異,這香氣鮮嫩清高,似乎讓人瞬間從杭州十月間的廳堂中移至了春三月的茶田里。

        再低頭品一口,那滋味更加是鮮爽甘醇,與尋常團茶滋味截然不同。

        明遠在旁淡淡地問:“吉甫兄,  這是本地的粗茶,  兄臺若是喝不慣,  我這就為你去換今年的‘密云龍’去。”

        呂惠卿挑了眉:明遠竟然有“密云龍”?

        建茶所制的茶團中,品質最好的自然是貢品“龍鳳團茶”,  茶餅表面有用純金鏤刻而成的龍鳳花紋。后來福建路轉運使賈青又在龍鳳團茶的基礎上制出了精品密云小龍團,  又稱“密云龍”,  比龍鳳團茶更要精細。

        但是這密云龍產量極低,  僅供宮中大內使用。呂惠卿自己是福建人,  也只是聽聞而從未喝過。

        此刻他聽說明遠府上就有“密云龍”,心里震驚,但是臉上一點兒都不敢露出來。

        但是呂惠卿哪里知道,如今明遠是被在東南沿海一帶的海商奉為神仙一般的人物,特地送禮時送上一兩團貢茶,對于這些海商來說算不得什么拋費,又能求個心安。

        只不過明遠秉性“喜愛”花錢,海商要送他密云龍,明遠就會還贈二兩黃金——密云龍若是流傳到市面上了,大抵便是值這個價。

        “不,不必了——”

        呂惠卿連忙婉拒。

        “愚兄覺得這個茶就很好!

        “畢竟如今為了國事家事人人都操勞,又哪里來的空閑,去享受那‘玉水注、黃金碾、細絹篩、兔毫盞’的密云龍呢?”

        呂惠卿所說的,自然是享用極品團茶時的那一套儀程與器具,都已經飲密云龍了,如果不用那最上等的泉水、黃金制的碾子、細絹做的篩布、和名貴的建州兔毫盞……又哪里對得起這價值與黃金相等的極品好茶。

        反倒是如今,呂惠卿手中捧著定州窯出的白瓷,一面飲茶,一面觀賞盞中悠悠飄搖的細細茶葉,心中竟自然而然多出一份閑情逸致。

        “這叫什么茶?”呂惠卿問。

        “龍井!

        明遠不動聲色地回答。

        呂惠卿從未聽說過這茶種,因此也不在意,只連聲贊了幾句好,遂將話題再轉回他們剛才討論的事務之上。

        “遠之曾聽說過市易法?”

        明遠點點頭,道:“曾從王元澤那里聽說過!

        呂惠卿一下子有點緊張,心想難道王安石那里對市易法遲遲不動,乃是因為眼前這小郎君?

        但他隨即否定了自己的猜測——這怎么可能?

        于是呂惠卿異常誠懇地道:“如今推行市易法勢在必行,箭在弦上,不得不發。”

        明遠一皺眉,趕緊改換了一副迷茫的樣子:“我見此前王相公推行新法順利,想必國中歲入已有所增加,推行‘市易法’,還有必要嗎?”

        “自然有必要,如今西北連年用兵,河北防務又不可廢,王相公雖然開源,但以如今情勢,尚且做不到節流……”

        也就是說,之前青苗等各項新法,為大宋攢回來的家底,還不夠西軍每年花出去的。

        在西北,王韶主導拓邊的熙河路正依靠著屯田力求自給自足,但其余沿邊四路供養著禁軍數十萬,如此巨大的財政負擔,朝廷也感為難。

        所以王安石只有另外再找“開源”的法子。

        這也是為什么,已經被擱置了兩年的“市易法”,又被提到了臺面上。

        “另外,王相公如今已預備在京東路力推方田均稅法。”

        “方田均稅法?”

        明遠聞言不免震動,聲音里帶著震驚,眼神也不由自主地投向呂惠卿。

        方田均稅法,說白了就是“丈田”加“均稅”,先清理丈量土地,然后再按照清丈完的土地面積與質量重新定稅。

        這在明遠看來,是一項于國于民有大功的新政,但它的問題是:得罪人,實在是太得罪人了。

        這“方田均稅”的核心在于“方田”,也就是重新清丈田地,確認歸屬。北宋的農村社會階層兩極分化嚴重,地主豪強依靠各種“隱田”逃稅,最終稅賦都擔在了中小地主和農民身上。

        清丈田地,能夠讓那些“隱田”毫無遁形,讓逃稅的豪強們重新繳稅,從而讓稅賦收入增加,讓貧苦小農所背負的稅賦重擔有所減輕。

        但這種做法,將嚴重損害了地主大豪強這個階層的利益,要知道,地主豪強之所以能夠占據這么多的田地,多半是子弟中有出仕做官的,又或者干脆就是宗室、外戚。

        而王安石現在也是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偏偏挑了這些勢力最強大最頑固的京東路來試行這項新法。

        拗相公不愧是拗相公!

        難怪王安石在宋之一代,名聲都奇差。畢竟之后寫史書和各種筆記筆談的人都是敵對階層的,自然說不出什么好話。

        明遠實在是沒忍住,當著呂惠卿的面嘆了一口氣,告罪站起身,在自己家的花廳中來回踱了幾步:

        他想到了歷史上但凡在農業社會的階段,在土地田賦制度上推廣改革,清丈田畝的改革者,大多沒有什么好名聲——王安石不必說了,“奸佞”之類的帽子都被扣上過;后來張居正推“一條鞭法”,死后立即被清算;再后來雍正推“攤丁入畝”“士紳一體納糧一體當差”,他一個當皇帝的,都后世被罵得連兒子都不如……

        這就是改革者的宿命嗎?

        至此,明遠有點明白王安石為什么要推市易法了。

        因為“方田均稅法”太得罪人推行難度太大,所以先放一個見效快的市易法給官家趙頊,這大概算是打一巴掌給個甜棗,讓皇帝也有動力將改革繼續推行下去。

        見到明遠聽聞“方田均稅法”幾個字之后如此震動,呂惠卿越發認定自己找對了人。

        他一副動容的模樣,正中對明遠說:“恩師此是為了國家,完全拋卻了身外的浮名,實是你我的榜樣!

        “遠之,你可知你其實深得信任,小小年紀,其實已建樹甚多——我呂某人一路北上,處處都能聽聞你的大名,見到你的影響!

        “遠之,何不入朝為官呢?只有如此,才能將你胸中的溝壑在官家面前舒展,才能在更大的天地中一展所長。”

        呂惠卿一再向明遠兜售入朝為官的主意,而且此人極善于察言觀色,一旦見到明遠因王安石迎難而上的行為所感動,立即借機相勸,想要以情動人,改變明遠的態度。

        明遠冷眼將呂惠卿的熱切都看在眼中,心想:看來王安石是真的為了天下生民豁出去了;然而呂惠卿卻明顯對獲取權勢和助力更為熱心。

        他低頭假裝思索,片刻后突然抬頭道:“一年!”

        呂惠卿眉眼一跳,臉上露出明顯的喜色。

        “一年之后,我或許會重入京師。”

        但明遠并沒有答應呂惠卿的邀請。

        “但是小可才疏學淺,不過在商業財計上略有所長,入朝為官之事,是萬萬不可提起!

        但呂惠卿的目的也已接近達到了——畢竟呂惠卿因丁憂而遠離朝堂,他自也需要一段時間來重新鞏固自己的勢力。一年之后,那便是差不多了,若是能再得明遠的助力……

        再說了,這樣年輕,又沒有任何官場經驗的少年郎,到了京中,還不是任他搓扁揉圓?

        想到這里,呂惠卿不再堅持,而是柔聲問:

        “遠之對市易法還有什么建議嗎?”

        “建議?”

        明遠苦笑。

        所有的建議當年都已經對王雱提過了——他的全部建議就是不要推出市易法。

        但是現在看來……王安石方面也是實在沒有辦法。

        明遠想了想,便道:“小弟的建議是,不要將市面上的所有貨物都納入市易司的管轄范圍,最好能夠劃一條線,在交易總量高于一定限額的大宗貨物,適用市易法!

        “否則若是小商小販連一棵蔥一頭蒜,都需要向市易司出售或是準糶,那市易司恐怕真忙不過來!

        市易法的本質,是由市易司平價收購市面上的滯銷商品,等到市場短缺的時候再賣出,屬于政府出手干預市場價格,以防止大商人囤積居奇,壟斷市場。

        因為供給變化而引起的價格變動,明遠在自己本時空見識得太多了,什么“蒜你狠”“豆你玩”之類的。

        但如果尋常商品如同蔬菜果品之類,又或者是價值很低的非必需品,都被納入市易法的范疇,那便真正是干擾中小商戶的生存,屬于擾民了。

        呂惠卿聞言,一面點頭一面沉思,同時微笑著說:“原來如此,原來如此……”

        明遠也不知道呂惠卿究竟有沒有記下。

        “另外,還有一項,惠卿想要向遠之請教的——交子!”

        話題終于由呂惠卿轉到了“交子”上。

        明遠凝望著對面的中年人,對方在他面前顯得氣定神閑,眼中含笑。

        三年了——明遠還記得呂惠卿在汴京自己那座蔡河邊的小院里向自己提起“交子”的情形。

        將近三年過去,呂惠卿對此依然念念不忘,仿佛他早已明了了貨幣的本質——印制紙鈔,就是最高效最快捷的籌款術,能夠無聲無息之間,將藏于民間的財富輕而易舉地抽走。

        “遠之三年前所言,惠卿一一都記在心里。準備金制度乃是關竅,惠卿在這上頭自不會掉以輕心!

        “如果朝廷同時在京東路、京西路、兩浙路發行交子,遠之可愿助我一臂之力,率先接受并使用?”

        呂惠卿異常真誠地問。

        這回輪到明遠轉轉眼珠,心里閃過十七八個念頭。

        試驗方交給他的任務是花掉一億多貫,但從未說明是以什么貨幣的形式花出去。從實操上來看也是如此,金銀、銅錢、各種鈔引……他的花銷從來不拘于一種貨幣形式。

        這么說來,如果是花“交子”,哪怕這些紙幣經過劇烈貶值,近乎一疊廢紙……他也是能憑此完成任務的。

        但是明遠的心態早已不是單純“完成任務回家領錢”的心態了。

        他略想了想,只對呂惠卿說了一句話:“如果朝廷在發行交子時便昭告天下,承諾永遠接受發行的交子繳納賦稅,那么,我跟!”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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