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7章 全天下
翌日, 種建中等一行出發。明遠等人在城外勞勞亭處送行。
這次不似上次蘇軾離京,有無數文人雅士前來送行, 詩作了一首又一首, 酒喝了一巡又一巡。
這次沈括等人出發,無詩無酒也無親友送別時的繁文縟節,一切都是公事公辦的高效樣子。
明遠觀察了一下, 發現這是因為一同前往陜西的隊伍中, 還有一位身份特殊的人物——童貫。
這位宮中內侍的相貌十分特殊:國字臉,五官方正, 下巴上生著兩枚胡須,稀疏是稀疏了, 但堅硬如鐵。對于一名太監來說, 這個特征實在是令人印象深刻。
此刻童貫穿著與沈括等人差不多形制的袍服,身后還有車駕押運著行李,顯然是要跟著一起出京的。
據明遠所知, 宋代的太監, 不僅沒有不能出宮的限制, 相反,他們還會頂著“走馬承受”的職務, 作為天子耳目下到地方,甚至還能帶兵打仗……
而童貫的態度卻是謙恭的,老遠見到了明遠,便過來向明遠打招呼,面上誠惶誠恐, 拱起雙手見禮:“小人童貫, 見過明監司!
明遠心里將這個家伙翻來覆去念叨了好幾遍:這可是大名鼎鼎的“六賊”之一啊, 此刻竟然隨沈括等人一起前往西軍軍中。
難道此人以后靠“軍功”發跡, 就是自今日而始的嗎?
似乎在他那個時空的歷史上,這個童貫還曾率軍征遼。遼人其時軍力已經大為衰弱,被女真一擊即潰,卻還照樣能在宋人那里“找回自信”,將童貫所率的宋軍打得落花流水……
但是這些心理活動在明遠臉上絲毫不顯。
明遠依舊是那個笑嘻嘻的好脾氣小郎君,也同樣拱手還禮,口稱童供奉。他問:“童供奉此次可是隨沈學士他們一起往陜西去的?”
“是,小人奉天子之命,任陜西路都總管司走馬承受并體諒公事!
童貫嘰里咕嚕說了一長串頭銜,明遠便知他確實就是那傳說中的天子耳目——“走馬承受”了。
一想到他的種郎靠軍功立下掙來的副都總管,到任了卻還要被童貫這等人暗中監視,真是令人不爽。
但事已至此,明遠也不多說什么,而是笑瞇瞇地向童貫拱手,異常真誠地向童貫道謝。
童貫明顯有點發蒙,應當是不知道自己做了什么,竟能讓明遠感謝。
誰知明遠笑道:“上次供奉出任兩浙路走馬承受的時候,曾經秉公仗義執言。想必此去陜西路,供奉必定又能立下殊功的!
明遠話里所說的,就是上次杭州軍器監開發了火器之后,被蔡京搶了先,上奏表功。后來多虧童貫如實稟報,揭出了軍器監杭州作坊的全部功績,因而得到了官家的表彰。
人總是這樣,但凡真做了點好事,總是期望旁人能知道,并且夸贊的。
童貫聽明遠夸他,高興得全副眉眼都在笑,連聲道:“多謝明監司勉勵!”
明遠隨即又低聲補充了一句,道:“童供奉在陜西,若有什么需要幫忙的地方,也可以與我聯絡。明某人就是京兆府人,陜西路的大事小事,許是有我能幫得上忙的地方。”
童貫更高興了,一疊聲地道謝,卻不知道明遠這邊也在動著自己的小心思。
自從明遠下定決心要返回陜西,他以前留在京兆府的人脈立即又活躍起來,往來函件的頻率較以前高了一倍。各家產業如今都正在摩拳擦掌,靜待明遠歸來后可以大干一場。
走馬承受是天子耳目,監察地方,有密報之責;明遠也就打算讓他的人在京兆府監視這位“童走馬”,暗中盯著他,免得他對種建中等人使壞。
沒辦法,誰讓這童貫在后世的名聲太過響亮,位列“六賊”前列呢?
俗語說,送君千里終須一別。見時辰差不多了,沈括、種建中、童貫等人紛紛上馬,相送眾人齊齊拱手向他們告別。
就在這時,忽聽道路上有馬蹄聲傳來,眾人有好奇回頭的,見來者是一名騎著高頭駿馬的年輕男子,鬢邊簪著一朵紅彤彤的錦葵。有人認得他是明遠身邊的大管事史尚。
原本史尚行色匆匆,疾奔至近前,卻減慢了速度,并且悄無聲息地下了馬,從眾人背后溜到明遠身邊。
明遠兀自在與離人依依惜別,似乎連回頭看一眼史尚的工夫都沒有。
但等到沈括等一行人行出數百步,明遠就已經向史尚那邊輕輕偏過身體。史尚立即湊上前,在明遠耳邊輕聲說了一番話。
明遠聽了像是完全沒有反應,只有史尚聽見他“嗯”了一聲,以示回答。
待沈括等一行人走出半里地,明遠才轉臉望著史尚,眉心蹙起,小聲問:“你確定?確定已經查到開封府和杭州府那里了?”
史尚也同樣低聲地應了一句,隨即又從懷中取出一封封著火漆的信件,遞給明遠。
“這是今天早上剛從京兆府送到的。”
明遠看了信件上的字跡,就好奇地道:“薛道祖?”
薛紹彭人在京兆府不假,但是他幾時也需要用加急的快信與自己聯系了?
明遠當即拆開用火漆封得嚴嚴實實的信封,將里面的內容飛快地看了一遍,臉上當即浮出笑容——
“哈,”他輕快地笑了一聲,“原來不止是開封府與杭州府,還有京兆府呀!”
史尚臉色一變,沒想到事情竟這么嚴重。
豈料明遠瀟灑將薛紹彭的信收起,反問道:“可這又是什么大事呢?!”
史尚見到明遠的笑容,心里立即多了幾分底氣,笑道:“有郎君親自出馬,這事應當是容易解決的。”
明遠也笑:“話是這么說沒錯,不過呢這事也不全該由我來解決……”
他給史尚使了個眼色,表示自己想要單獨待一會兒。
史尚得體地向后退了半步。
他眼看著明遠轉過身去,在路邊的長亭中站定,似乎便開始自言自語。
史尚偶爾能聽見只言片語,諸如:“這件事理應由食鹽坊解決……”
“這本就是食鹽坊的責任……”
史尚反反復復地聽著“食鹽坊”三個字,實在是沒想明白他所稟報的這件要事與“鹽”究竟有什么關系。只不過鹽是專賣之物,只有富商巨賈才會涉足鹽業。
史尚忍不住自豪地想:難道我家東主小郎君真的要涉足鹽業了?
西夏國都興慶府。
王宮里,年輕的國主李秉常端坐在一幅輿圖跟前,低聲輕輕嘆息:“唉……河湟啊,河湟……”
李秉常斜前方,跪坐著一名四十多歲的武將將領,穿著西夏的武職官袍,但卻生得眉眼清秀,禮數周到,儀態端方。這是一名來自宋國的降將,名叫李清。
這李清聽李秉常嘆息,趕緊稱贊:“大王天縱聰明,也能看出河湟的重要!”
這對君臣口中的河湟,就是大宋君臣口中的熙河。各自的叫法不同而已。
李秉常緩緩點頭,伸手在輿圖上一比:“這里……和這里,便是剪去了我大白高國的兩側羽翼。同時,這里……”
秉常又揮手指指西邊:“恐怕以后西方的生鐵和匠人,都未必愿意再入我國境內,而是會直入宋國境內!
李清聞言,頓時想要拍案叫好,大贊秉常視角獨到、目光長遠,但看看秉常身后隨侍的人,還是忍住了,改做輕輕頷首,他沉默了一陣,又道:“上次禹藏家受‘天雷’攻擊的事,如今也已查明了!
秉常聽見“天雷”兩個字,臉上肌肉便是一跳,眼神發直,似乎回憶起了什么他絕不愿意回憶的。
“那些不是什么真的‘天雷’,而是宋人用的火器!
“火器?”
自幼在深宮內長大的秉常眼露迷茫。
“就是年節慶典時用的爆竹,宋人將它們做成了可以用來殺人的火器……”
李清見秉常聽得出神,繼續道:“這次宋人手中的‘天雷’也已經今非昔比,不再是需要投石機投擲的了,而是可以像弓箭似的握持在手中,隨用隨發射!
“聽說,洮州附近的幾個部族,原本根本沒把宋人那百人左右的小隊放在眼里,卻在那些人手中的火器下吃了大虧,精銳盡喪。所以才有了聞風喪膽,見宋人便降。這次河湟才會盡數落入宋人手中……”
李清正說得滔滔不絕,忽聽秉常身邊一名內侍清了清嗓子,似乎在提醒李清,莫要“長他人志氣,滅自己威風”。
李清忽然明悟,連忙住嘴。
卻見秉常忽然捂著胸口,倒在桌面的輿圖上,接著是一頓撕心裂肺的大咳。
李清嚇了一跳,卻見到年輕的國主正面向自己,偷偷使了一個眼色,然后又捧著心口,做出一副難受痛苦狀。
李清全明白了,立即站起,大聲對秉常身后的內侍道:“國主有恙,你等還不快速速去請御醫!
那名內侍左右看看,確認沒有旁人可以代替自己前去。他也怕秉常真出什么事,趕緊一貓腰,快步離開,去請御醫去。
秉常這時才扶著桌面撐起身體,同時伸手將皺起的輿圖撫平,沖李清眨眨眼,道:“李將軍,今日辛苦你肯為秉常講這些。”
一句“辛苦”,令李清有些激動。他連忙以手撫胸,恭敬行禮:“多謝國主信任!國主……國主對微臣竟然如此信重,令微臣感激涕零……”
說著,李清的聲音漸漸變得鼻音濃重,似乎他真的要“涕零”了。
“李將軍,我有什么理由不信任你呢?”
秉常略有些稚嫩的嗓音回蕩在再無他人的殿宇中。
“臣……臣是一介漢人。”
李清不敢抬頭,小聲回答。
秉常這時站起身,走向興慶府王宮那裝飾繁復的窗欞,望向窗外。
“可太后也是漢人。
年輕的國主輕聲道。
“背棄了自己祖宗的漢人,卻學會了黨項人的野蠻、貪婪和善變!
李清萬萬沒想到,年紀已漸漸可以親政的國主李秉常,竟會那樣直截了當地評價手握重權、獨攬朝政的太后梁氏。
“李將軍,感謝你這些日子里肯陪我來聊天,肯為我說些宋國的禮儀制度、治國方略……”
“如果有生之年,我能掙脫母后的束縛,我很想去大宋看一看。”
李清完全聽呆住了。
他是降將,曾是陜西西軍中的一名武官,仁宗時降了夏主。但降夏之后他一路官運亨通,如今已是翊衛司馬軍副都指揮,率領數萬精銳,典禁軍——這是他在大宋軍中時完全不可想象的榮耀。
身受這種器重,李清不感激夏主是不可能的。
但如今,夏主親口告訴他,仰慕大宋,想去大宋看一看。
李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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