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五章 瘋狂沖鋒
放箭的是劉伯溫,此刻他正站在豐安城南最大的一座營寨門樓上。三支箭剛剛射完,他就被身邊四名衛士強行架了下來。這門樓頓時成為河東弓箭手重點照顧目標,片刻之間木梁護欄上中了三四十箭。劉伯溫望著那密密麻麻的箭鏃禁不住腦子直發炸。
“護送判官大人離開這。”營寨守將李通大聲吼道。
河東軍已經焚毀了沿河的三座營寨,并越過第一道土墻向主寨殺來。
“不到最后一刻,我是不會走的!眲⒉疁貨_著李通吼道。
短短一炷香的工夫的前,城南還有一千五百名天德軍將士,眨眼間已是尸橫遍野。這些剛剛招募起來的士卒根本就不是久經戰陣的河東兵的對手。肖勇看出了這一點,但他絲毫沒有大意,他派出四個旅進行迂回包抄,切斷了天德軍的退路。新招募的士卒在身陷絕境時完全沒有決一死戰的狠心,他們驚慌失措,丟下武器四處亂竄。
戰場變成了屠宰場。肖勇張開雙臂將一千五百名慌亂不堪的士卒一下子摟入懷抱,大口啃咬起來。慘叫聲驚天動地,新兵的尸首填滿了壕溝,殷紅的血匯聚成小溪流入了黃河。
劉伯溫恨得咬牙切齒,捶胸大哭道:“為何要派他們來?這不是驅羊迎虎嗎?”
李通無奈地說道:“打仗就是這樣,為了取勝,總是要付出一點的代價的。大人還是回城吧,這里是斷斷守不住的!
劉伯溫流著淚道:“別人能死偏我不能死嗎?”
唐虎原計劃由新募兵、巡城營及刺史府衛隊憑借高墻深濠堅守一段時間。打磨掉河東軍的銳氣后,再用劉伯溫從永豐帶來的天德右軍與其在城外決戰。
但董先成故意選擇在白天渡河,又在河面上豎起白帆的反常舉動,反而提醒了唐虎他渡河攻城是假,吸引自己主力是真。若董八成的主攻點不在城南,那又會在哪呢?
城西!一定是城西!城西有一段城墻曾經塌過,唐虎上去看過,新筑的城墻和老城墻間有一道很深的縫隙,這是一處致命的弱點!城西雖有一片小山為屏障,但對以輕裝步兵為主的河東軍而言,越過這片小山如履平地般輕松。
看破董八成的用意后,唐虎忍痛將新招募的一千名士卒擺在了城南,用作誘敵之餌,只有讓董八成確信自己已將主力放在了城南,自己才有可能攻其不備,才有可能以弱敵強,以兩千人破他五千人,否則只能是城破等死。
城南激戰的時候,唐虎就站在城南箭樓上,戰場的每個細節都看的清清楚楚。他期待著三柱紅色煙霧騰起的那一刻,那是肖勇向董八成報捷的訊號:天德軍主力已被我牽制,現在可以渡河攻城了。
肖勇到底是員久經沙場的老將,雖然砍下的天德軍士卒人頭已經堆起了小山,但他仍不相信這是天德軍的主力。豐安南門外只剩最后一個營寨了,環繞營寨挖著一人深的壕溝,壕溝里是半人深的泥漿,壕溝里側用木樁攢成的木墻。營寨駐軍不下三百人,作風異常頑強,強弓硬弩射倒了一片又一片的河東士卒。激戰正酣的時候,營寨門樓上升起了一面戰旗,是主將劉毅峰的戰旗。
“還真的是他!”肖勇大喜過望,他終于相信天德軍的主力就在城南!
三柱紅色的濃煙騰空升起!城頭上的唐虎終于松了口氣,咧嘴笑了。
“給我拔掉這顆釘子!
肖勇輕蔑地揮了揮手,嘴角露出一絲笑容。真正的勇士在戰場最希望見到的不是一群任人宰割的敵人,而是一個真正的對手。
李通現在就是肖勇的對手。
拔釘子的命令很快下達到最基層的隊伙,但釘子就是釘子,你想拔出它,它又何嘗不想扎你一下呢?河東軍的將士們嚎叫著,向孤零零的營寨發起了沖鋒。三次沖鋒一次比一次猛烈,卻也一次比一次敗的慘。
孤營的四周出現了一道紅箍,河東健兒的鮮血染紅了壕溝里的水,而不斷填入的尸體又將血水逼上了岸上,四處奔流。紅箍變的越來越粗。肖勇也越來越沉不住氣,終于,他將一身衣甲剝個精光,提著一桿長刀親自擔任第四次沖鋒隊隊長,數十名校官也加入這個行列。
“嗚——”
號角低鳴,河東健兒的第四次沖鋒開始了……
劉伯溫的箭壺里只剩三支箭了,他看了看左右,弓手們都緊張地摸著自己的箭壺。
“放近了再射,要一箭射他一個!崩钔ㄅR危不亂,神情鎮定自若。
進攻的河東軍一改先前的狂妄,他們三人一組躲在一人多高的木質盾牌后面,緩緩地向前推進。環繞在營寨四周的壕溝已經被河東士卒的尸體填滿,手持巨斧的破門軍一挨靠近木墻便開始揮斧劈砍,不斷有人中箭倒下去,但跟上來的人更多。人到此時已經瘋狂了,眼里除了殺戮和勝利連自己都忘了。
劉伯溫很快就射完了剩下的三支羽箭,他丟掉弓,操起一桿根鉤鐮槍加入了馬刀隊。劉伯溫所用的這種鉤鐮槍又稱“麻扎刀”,槍長七尺,槍桿長六尺,粗圓徑為四寸,以木制成,桿尾有鐵鐏。槍頭長近一尺,槍頭下部有側向突出之倒鉤,鉤尖內曲。這種武器原是步軍用來對付騎兵的,但用它對付攻寨的步兵也十分好用。
一排士卒手持鉤鐮槍,將槍頭由木墻的縫隙伸出,刺、拉,拉、刺。動作十分簡單,殺傷力卻十分驚人。為了防止刺出的槍桿被敵方的破槍兵抓住,士卒們在槍桿的前半段涂上了一層豬油,這樣一來即使槍桿被敵方的破槍兵抓住,他也來不及揮斧斬斷槍頭,反而會在急速的拉扯過程中被槍頭上的彎鉤所傷。
不過世間并沒有絕對的神兵利器,鉤鐮槍讓攻到木墻外的河東步軍吃了大虧,但槍手也成批地倒在敵方弓箭手發出的密集箭雨下。劉伯溫的肩頭中了一箭,所幸的只是一支流矢,力道不算大,并沒有穿透他身上的皮甲。
劉伯溫不知道自己究竟殺了多少人,只知道槍頭上的血從來沒有干過,而他身邊的士卒也不斷地倒下去,一個人倒下去,另一個立即接手過來,然后再中箭倒地,再有人來接替。劉伯溫已經身心麻木了,他感覺到自己已經變成了一具行尸走肉,現在他只會機械地重復著一個動作:刺、拉,拉、刺。
四周充斥著震耳欲聾的響動,滿耳都是聲嘶力竭的喊殺聲和人垂死掙扎時發出的絕望嚎叫。
“!”劉伯溫終于忍受不了內心那股難以抑制的重壓,他丟了長槍,操起一把巨斧不顧一切地沖向剛剛被砍開的木墻缺口。
“轟!”一聲巨響,營寨北面被推到了一段長約七丈的缺口,在付出了兩百人的慘重代價后,河東軍終于攻進了營寨。攻堅與防守瞬間轉變成面對面的白刃戰,劉伯溫揮舞巨斧劈倒了最先沖進來的兩個悍卒,巨斧力大勢沉,劈入對手身體的那一刻,傳來一聲清晰的骨頭碎裂聲。劉伯溫不明白四周如此嘈雜的環境下,自己為何能聽到骨頭碎裂的聲音,是幻覺?還是其他?
總之這種聲音太刺耳太揪心了,他慌亂地丟了巨斧,操起了一桿被血浸濕槍桿的長槍。十余年苦練的殺人本領此刻終于派上了用場,眼看著一個個對手倒在自己的槍下,劉伯溫感覺到了一種透徹心扉的可怕虛空,他的心中一片空白,他感覺到自己已經不再是一個有血有肉有感情的人,而是被他手中的長槍綁架了,現在人和槍已經混為一體,變成了冷冰冰的殺戮利器。
一個渾身是血的赤膊大漢手舞雙刀沖了過來。
“!”劉伯溫一聲大吼,手中槍劃著一個圓弧,結結實實砸在了大漢的腰間,就在大漢倒地的一剎那,“喀察”一聲脆響,劉伯溫手中的槍齊腰折斷。倒地的大漢抓住時機,“嗖”地一聲將右手的刀向劉伯溫擲過來,劉伯溫想也沒想偏頭避過這一刀,一拉腰間佩刀,反手回擲過去,橫刀扎入大漢的前心,殷紅的血奔涌而出,重傷的大漢并沒有死。他雙手捂著自己胸前致命的傷口,目光空洞地看著劉伯溫。嘴唇囁嚅著像是要說什么。
劉伯溫鬼使神差般地靠了上去,扶起那個大漢問:“你說什么!贝鬂h的軀體已經開始了急劇的抽搐,“小,小三兒……”
“嗖”地一聲疾響,一支雕翎箭破空而至,射穿了那大漢的咽喉。鮮血濺了劉伯溫滿臉都是。
“護送判官大人快走。”射箭的是李通,身為塞外名將,李通的箭術稱得上是百發百中。營寨已經被攻破,按照唐虎的命令,他此刻最大的任務就是護送著劉伯溫安全撤回城中。
被射穿咽喉的壯漢并沒有立刻斷氣,他大口口吐著血,雙瞳漸漸放大,漸漸沒有了活色。劉伯溫擰斷了他的脖子,將他平放在地上。雙刀大漢臨死的一刻,嘴角竟是露出一絲笑容,像是在感激眼前的敵人送了他最后一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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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覺如何?”一直佇立在城頭觀戰的唐虎,看見血浸戰袍的劉伯溫,笑嘻嘻地問。
劉伯溫深深地吐了口氣,苦笑了聲,“……真是人如草芥!
“哈哈,你的眼里還有人,說明你還沒有迷失自己。這樣的血腥看多了,人就不再是人了!碧苹⑴牧伺拇诡^喪氣的劉伯溫,“一將功成萬骨枯。為將者的功名富貴都是從戰場上得來的,成就了一己的富貴失去的卻是千百家的親人。你出身富貴又少年得志,難保不被功名富貴這道浮云迷住了雙目二輕賤人命,所以我讓你以一個小兵的身份去親歷一場廝殺,讓你心存一份清醒,讓你知道兵家險惡的古訓。古人云善為將者不可不戰,不可浪戰,身懷利器而不輕用,方始為良將。”
劉伯溫喜道:“多謝老師教誨。學生記住了!
唐虎欣慰地點點頭,轉身問李通:“我把南城交給你,你能守得住嗎?”
“萬無一失。”李通已經見識了河東兵的兇猛,也看出他們士氣已墮,成了強弩之末,因此才信心滿滿。
“若有失,定斬不饒。”唐虎虎目生寒,看得李通心驚膽寒。
他拍了一把劉伯溫:“隨我去西城,哪里該熱鬧起來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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董八成氣喘吁吁地爬上豐安城西的小山,指著面前的一片雜木:“擋我眼,砍掉。”李玉芳打量了一番地勢,勸道:“這里太扎眼了,萬一有人從后面殺過來,不好抵擋啊。”董八成笑道:“他們若是知道在這設伏兵,咱們就到不了這了。玉芳,心思太細也未見得是件好事啊!
“弟子慚愧的很!崩钣穹挤鲋顺傻巧弦粔K突起的青石。
董八成俯視著豐安城,不由地連聲感嘆:“真是個易守難攻的好地方,可惜讓個庸人給糟蹋啦,可惜啊。”
“老師時間不早了,將士們還等著晚上在城里會餐呢!痹诶钣穹己秃訓|將士們的眼里,豐安城早已是囊中之物。他甚至已經計畫好了入城后各部的宿營地,以及晚上犒軍酒宴上的助興節目。
“那就開始吧!倍顺奢p松地揮了下手,笑著下達了進攻的命令。
咚!咚!
兩聲炮響,隱伏在山林里的五千大軍一涌而出,猶如一股滔天巨浪壓向了孤零零的豐安城。董八成沒留任何預備隊,若不是李玉芳極力勸阻,這位戎馬半生的老軍頭自己也會加入了攻城的行列。
小山離城墻只有一里多路,除了一條幾丈寬的小溪,幾乎是一馬平川。
前鋒很快抵達城下,瞬間就架設起數十架云梯強行攻城。一只兩百人的掘金隊,手持鐵鎬在弓箭兵的掩護下,迅速靠近城墻開始刨挖墻根。豐安城的城墻是土坯城墻,比起磚墻和石墻,土墻雖然不耐歲月風雨的侵蝕但卻抗撞擊,對付攻城槌這類重型攻城武器很有效。不過,土畢竟不如磚石堅硬,在專門挖人墻根的掘金隊面前就顯得很脆弱了。
掘金隊刨挖的這段土墻先前倒塌過,重建后新墻與老墻之間留有一條可伸進一條胳膊的縫隙?p隙被人用泥漿巧妙地掩飾起來,外人根本看不出來。董八成從劉熙那知道這個破綻后,便定下了聲東擊西之計,派一支疑兵將豐安主力吸引到城南,而自己則率主力破墻城入城。
交戰一開始,這里便成為雙方爭奪的焦點。滾石擂木雨點般地砸下去,河東軍的硬弩長弓也密不透風地射上來。轉眼之間墻下的尸體和木石就堆起了一人多高。
劉伯溫終于見識到了幾千人鏖戰沙場是一幅怎樣的情形。現在在他的眼里已經沒有了單獨活動的士兵,他看到的是一股被憤怒驅趕著的滔天黑浪,那黑浪一波接著一波撞擊著脆弱的土墻,城墻在顫抖,豐安城在顫抖,自己和守城將士的心也在顫抖。一股難以名狀的恐懼籠罩在每個人的心頭。
時間在此時也仿佛凝滯了,在大唐帝國的豐安城西,除了血腥和殺戮,再也容不下其他任何東西了。
凌彤的嗓子都喊啞了,作為西城防守主將,他不僅要指揮城頭上千士卒御敵作戰,還要指揮剛剛組建的數千民軍向城頭運送土石滾木。昨天夜里,城墻內側半里內的房屋全部拆除,土石和木料被當做戰備物資運送到城下。
組建民軍是劉伯溫的主張。吳銘本意是出錢招募百姓守城,但豐安城銀庫已空,根本拿不出銀子,劉伯溫于是建議由刺史府出面組建民軍。城中十四歲以上六十歲以下所有健康男女必須參加,同時他以刺史府的名義做出承諾:退敵后免除所有助軍守城的家庭未來兩年的賦稅和徭役,對戰死的百姓也將給予優厚的撫恤。
這樣不僅最大限度地動員起了守城力量,還將豐安百姓的命運和天德軍聯系在了一起。城在同榮,城破俱亡。為了自身的利益,百姓們只能冒著飛矢上陣助戰,而且相互之間自覺監督,相互鼓勵,這無形中節省了監管的成本,使豐安城能將所有力量用于守城。
吳銘同意了劉伯溫的主張,但他對這個以綁架百姓為己用的實用計策,自始自終未作一字評價。
董八成對豐安守軍的堅韌和無窮無盡的潛力極為震驚,眼看著攻城的士卒尸積如山,他有些坐不住了。
他一連向部屬發出十幾份指令,所有的指令都是通過紅、黃、黑三色濃煙來發送的,在震耳欲聾,混沌一片的戰場上這種傳達指令的方式異常高效可靠。
指揮攻城的將校們感受到了一股前所未有的壓力,已經出現疲態的士卒被這三股濃煙激勵著開始了最后的瘋狂。
濁浪滔天,驚濤拍岸。
缺口終于在城墻最薄弱的一段被打開,處于癲狂狀態的河東軍不顧一切地向缺口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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