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
他還沒看到趙好的臉。
沒看到他的眼。
更沒有看到的神情。
相距實在太遠。
但這已夠了。
已夠讓人感覺出來了。
鳳姑也明白了。
他明白了為什么。
——那也是為了情懷。
——而且是人類所有情懷里最來得無由的一種。
最美的一種。
這時候的李鏡花,徐徐睜開了眼睛。
她好像還沒弄清楚一切。
她的容貌很秀氣。
甚至秀氣得有點兒單薄。
不過,蒼白的她,這時候因為無力而更美。
她睜開眼,就看到趙好。
她微微笑了一笑。
然后看到夕陽。
夕陽真好。
之后她的眼神就遺落在夕陽照落的菜田里,仿佛她的視線就遠落在那兒了,一直收不回來。
“真……美……”她柔弱地說。這是她蘇醒后的第一句話。
趙好忽然站了起來。
毫不猶豫地就走向菜田。
菜色翠綠欲滴。
菜花黃得清亮,像一顆顆露珠里的夕照。
趙好跨步人菜田。
俯身。
他不是拔菜。
而是采花。
采了一手菜花。
然后回來。
這時候大家都看清楚他的眼神了。
那在夕照中的眼神。
就像夕暮一樣的深情和不舍,掛在遠山山腰不去,那眼神。
——連風拂到他身上,也成了多情的風。
這一下,鐵手和鳳姑更明了了。
甚至生起了感動。
趙好向李鏡花走去。
他要把手上的花送給李鏡花。
——盡管那只是菜花。
突然,人影一閃,一人飛掠而下,一手已抓住李鏡花鼻際的“大快人參”!
這一下,連鐵手和鳳姑也沒料到有此一變,趙好亦猝不及防。
鳳姑低呼了一聲:
“唐仇!”
越來越深情的你鐵手和鳳姑距離太遠,要搶救已然不及。
趙好的人在這一剎那間變了。
完全變了。
他狂嘯。
那嘯聲令麥丹拿拼命捂住耳朵,鐘森明捂住了心急退。
也令李鏡花雙眼突然睜大,秀眉一蹙,咀角滲出血來。
可是他恍然未覺。
他一拳打向唐仇。
拳擊向唐仇背后。
拳未打中,唐仇背后的衣服突然皺了。
唐仇的幾絡(luò)后發(fā)亦立即白了。
鐵手皺了皺眉。
——那是“老拳”!
更可怕的是:在那一聲尖嘯里,趙好跟他對抗時的內(nèi)傷,似已復原了七七八八,這使得以內(nèi)息雄長幾近天下第一的鐵手而言,也大為吃驚訝異。
——趙好內(nèi)力之銳之烈,還超乎他的估計!
他怕李鏡花遇危。
——不管落在唐仇或是趙好手里,一個是要置她死命的人,一個是情緒極不穩(wěn)定的人,都不安全。
這次卻是鳳姑扯他伏下。
“讓他們鬼打鬼去。”鳳姑低聲道,“我們再去收拾殘局。”的確,唐仇和趙好,都是強敵,也都是惡人。——對付惡的方法,最好是讓他們自己去打個你死我活。
唐仇如果攫走“大快人參”,她得要付出代價:
那就是捱趙好一拳。
可是趙好的拳頭是捱不得、吃不下的。
這點唐仇可比誰都清楚。
——他們畢竟是同一個師門:“我是老子”張老師的弟子。
所以唐仇立即放棄大快人參。
趙好一拳擊空。
唐仇已一轉(zhuǎn)身,掠到了李鏡花頭上。
她的右手五指,已箍住了李鏡花的頸。
然后她沒有再動。
至少手足都沒再動。
她不想讓趙好誤會她已經(jīng)對李鏡花下毒手了——一旦趙好這樣誤解了,那一切都艱辛多了。
她動的只是臉容。
她笑。
笑表示友善。
她沖著趙好展開一個亮麗的笑容。
這時,鐘森明和麥丹拿也看清楚了來人,一齊跪地呼道:
“唐姑姑!”
這時,趙好和唐仇兩人的動作,都遽然靜止。
唐仇的手就在李鏡花頸側(cè)。
趙好的手已抓住大快人參。
兩人的手只差一只手掌的距離。
但誰也沒有再動。
誰也不敢再動。
——他們彼此之間,都很清楚對方的戰(zhàn)力、出手和性情。
如果不是真的出手,他們都不希望讓對方誤會自己會出手。
唐仇先說話了。
她笑容可可。
笑意晏晏。
她是先向她的部下說話的:
“你們有了趙爺趙公子,還認得我這個唐姑姑么?”
麥丹拿惶恐地道:“唐大姊哪兒的話,我們天天在等唐姑姑你過來主持大局,昨晚你把這小相公交了給我,我們死死盯著,不敢有失,布店的和尚還有米鋪的老板加上那客棧的掌柜向我們發(fā)動攻擊,我們都死守苦候哩!”
鐘森明更抹汗地道:“我們以為趙公子跟姑姑你同在一起的,所以才——要不是……我們哪敢——”
他有很多話都不便說。
不敢說。
他知道主子的性情。
但他也不想得罪趙好。
唐仇冷笑。
她冷笑的時候更清麗,像冰,美將起來時也使人眼里一凜,心中一寒。
她笑著向趙好道:“你倒是越來越深情了。越來越深情的你,是否還記得我是你師妹?可否好好想一想,為這女娃子,是否值得?”
趙好滿臉胡碴子。
他的樣子其實很俊俏。
但很沉郁。
他的須腳仿佛會說話。
它吐露出來的是兩個字一個形象:
潦倒。
——在一些人身上,潦倒有時候也是一種美。由于潦倒來自對自己的徹底放棄,所以所表現(xiàn)出來的落拓感往往使有母性的人覺得這孩子需要依憑。
因而動心。
唐仇現(xiàn)在的樣子,就是動心的樣子。
女人在動心的時候,看人的眼神會說話。
說很多話。
還有千種風情,都在一個巧目流盼中盡吐。
趙好卻很冷。
很沉。
很凝靜。
他不是沉靜,而是凝靜——一種豹子出襲前蓄勢待發(fā)的沉凝。
——靜止,是為了更暴烈的行動。
他說:“放了她。”
唐仇的眼里會笑。
妒笑。
“為什么?”
趙好不答。
他只重復了一句:“放了她。”
同時,抓住“大快人參”的手背,已跟他頰上的青筋同時賁起。
唐仇美目一轉(zhuǎn)。
她在這一流目間看了趙好的神情、他的手筋、大快人參、那副棺槨還有李鏡花。
然后她說:“你一定要救她?”
趙好點頭。
唐仇的冷誚就像一匹美麗的妒獸:“就為了她,值得嗎?女人里就沒有比她更好的嗎?”
趙好的語音是壓抑的。
不但抑制著憤怒,還抑制著瘋狂,這在他的聲調(diào)里是完全可以聽得出來的。
“你用‘三毛’傷了她?”
“是。”
唐仇直認不諱,且理所當然。
“江湖人稱:‘一毛害人,二毛傷人,三毛殺人’,你三毛齊用,那是要她必死。”
“我是要她必死。我把她在‘久久飯店’擒下,交到‘人生自古誰無死棺材店’來,為的是把鐵手等人引來,使他來不及上七分半樓管我們對付‘青花會’那檔子事。我不要鐵手、哈佛這些人真的救了這小妞。”
“可是我要救她。”
“你可以跟我拿解藥。”
“我是向不求人的。”
唐仇昵聲道:“以你我的交情,又何必用到‘求’字,只要你要,我都給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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