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
趙好的語音像冰火一樣,不像是說出來的,而似燒著凝結而成的:“以你我的交情,我也清楚你的為人:我對你若有所求,便定會受你要脅。”
唐仇莞爾:“你又何必這樣說。用‘大快人參’去救她,太也可惜。”
趙好冷冷地道:“你現在就是要脅。”
“給我。”唐仇用另一只空著的素手指了指趙好的掌中人參,“我放了她。”
“你先放了她,”趙好眼白多、眼黑少,可是很好看,甚至有點媚,“我給你人參。”
唐仇笑了。
笑得美美的。
她搖頭:“你不是信用不好,而是情緒不大穩定,答應過的事,時常忘了,別人不曉得,咱們是同一師門的人,總是清楚不過。還是你先把人參給我吧。”
他也搖首:“你也不是不守信諾,只是心腸太毒,你只愛看人死,不愛見人活。別人你瞞得過;我是你師兄,你誑不了我。你先放了李姑娘。”
唐仇話鋒一轉:“你要得到這小妮子,太容易了,何必這樣苦心,我一撮藥粉就可以使你稱心如意。”
趙好臉容一肅:“我追求她,完全以平常心,用平常人的身份,她一直不知道我是趙好,也不知道我會武功。我喜歡她,我要用我自己——而不是我身外的威名、身上的武功、身邊的力量來得到她。”
唐仇嘿笑道:“感動感動,無怪乎你不惜奪大快人參來救她。”
趙好忽然瞥見李鏡花眼睛里有淚光。
淚花閃爍。
他錯以為唐仇使她感到辛苦。
他臉色陡白,叱:“放了她!”
唐仇突然驚人地美了起來:“人死了,就不能活了,你毀掉的不過是一株人參,但我殺掉的是你心愛的人。”
趙好卻說:“你殺掉的,不過是一個人,但我毀掉的事物,這一輩子你都不能再尋得。”
兩人說話都狠。
都毒。
也都讓人驚心動魄。1不知是因為兩人太了解對方的毒和狠,還是太提防對手的行為武功,所以當趙好臉色煞白時,唐仇已準備動手;而當唐仇突然驚人地美了起來時,趙好也相當驚心地警惕了起來。
他們互相那么專注地提防著,以致上空回翔不已的一只鳥,他們都不曾留意。
因為暮色已四合。
山中黃昏近。
山里夜色迷。
眼前漸黑。
愈來愈無情的她唐仇正說道:“我不相信你會這樣做。大快人參,對你也一樣重要,我放了她,不見得你就會給了我——”忽聞一聲微弱的低嗚。
突然。
天空掉下一物。
正落在唐仇和趙好之間的棺里一觸即發。在十數丈外的鐵手和鳳姑看不清他們兩人是誰先發動,因為天色已太黯了。但只不過是一剎間的功夫,兩人已動手三招,棺槨碎裂,趙好身旁那半弧型的丈內一切有生命的事物都給毒死了,唐仇背后丈內范圍的軟硬事物都給轟平了。
然而李鏡花仍沒有死。
她仍在唐仇手上。
大快人參也并未毀。
它仍在趙好手中。
——點落在棺槨里只是一顆谷粒。
趙好的右拳擊出。
唐仇以左手握住。
兩人的手再也沒有縮回來。
太黯了:以致看不出兩人的臉色。
可是唐仇身上的衣飾明顯地迅速地在老化。
皺了。
窄了。
有些甚至給獵獵的風吹走了,像刀切一般削成片片翻飛,消失在暮夜里。
露出來的膚色很白。
白更顯夜色的黑。
夜色以黑的顏色使雪膚更令人動心。
趙好身上的衣服在霉爛中。
那像泡在腐蝕的沸水里,還發出了臭味。
那臭味迅速融入夜色里。
夜色也臭了起來。
就像是一個死老鼠組合而成的夜。
就算是夜色愈來愈濃,但誰都可以看得心知肚明:
他們兩人已動上了手。
唐仇用毒。
趙好使的是“老拳”。
鐵手忽然瞪了鳳姑一眼。
鳳姑有點臉熱,但鐵手看不見她臉上的酡紅。
夜色來得太快,就算是鐵手和鳳姑距離那么近,也互相看不清楚。
可是鐵手心里清楚。
一清二楚。
——那一聲低鳴,不是鳥叫,而是鳳姑撮唇輕嘯。
那鷂鵜立即把咀啄上所夾的事物掉落下來。
——這一下,雖只是小小的變故,無傷大雅,但卻使早已箭在弩上的唐仇和趙好,互以為對方已動了手腳,所以立即發動了攻勢。
鳳姑這一招很厲害:
趙好、唐仇自是非打成不可。
可是很危險。
——李鏡花很可能成了犧牲品。
所以鐵手很不高興。
他認為人命是最重要的。
——他一向不允可任何人作為完成一件事的犧牲者,就算為愛犧牲也說不過去。
他很不同意鳳姑這樣做。
不過鳳姑已經做了。
她是個江湖上的女人。
——江湖上的女人如果還要在江湖上立得住陣腳,第一件事就是當機立斷,在重大關頭時下手至少得要比男人還狠。
一個人在風波惡人情薄的江湖上有著太多原則,就是讓自己有太少的機會——鳳姑看透了這一點。
——雖然不可以不擇手段,但必要的犧牲和必要的險,總是要付出和冒的。
不過不知怎的,她總是有些愧對那充滿男人氣息的漢子和他那正直坦蕩的目光!
她自認為自己是越來越無情的她,竟仍跨不過感情上對長孫光明的情關,而又越不過理性上對鐵手的理路。
她覺得自己很失敗。
她喜歡自己能夠成為一個越來越無情的女子,這樣才不會有太多的傷心,太多的失望,還有太多的人會認為自己不近人情。
但她卻不能控制自己:情懷日益濃烈的不幸趨向。
奇怪的是:棺材店里的人全走了出來,沒點燈是自然的事。
但米鋪、布莊也沒點燈。
燈火全無。
烏云密布。
天色黑得那么快。
天色暗得只有黑沒了天色。
夜本身就是一種天色。
天的顏色本來就不一定是光明的。
由于這么夜,這么黑,兩人的武功又這么的高,兩人動手的情形,一般人是幾乎完全看不到。
可是殺氣和毒力,是誰都可以強烈地感受得到的。
鐵手、鳳姑、宋國旗、余國情等四人內力高強,目力過人,還勉強可以分辨戰局。
——可是,若再晚一點怎么辦?
——還能看得見嗎?
——尚能辨物否?
這時,忽聽唐仇低聲說話了:
“你知不知道我們四周都有強敵伺伏?”
她的聲音有點抖。
不是怕。
而是疲。
——原來那么清脆好聽的聲音,竟有點“老”了起來。
趙好沒有回答。
唐仇又說:“那我們還自相殘殺作甚?”
她的語音在顫。
不是冷。
而是累。
——唐仇顯然要比趙好理智些。
——事實上,遇上事情的時候,女**都要比男人冷靜點。
半晌,夜里,黑中,紅頭巾的趙好才說了一句話。
一句只有一個字的話。
“好。”
他的聲音沒有顫。
也不抖。
沒有累。
更不疲。
但只是無力——一種幾乎連說話的力量也失去了的無力——唐仇確不好斗,她的毒更是難防,何況趙好還要護住李鏡花。
卻在這時,咿呀、砰嘭連聲,米鋪布莊,一齊亮燈,十余火把,數十兵刃,迅速掠出,即布成陣。
火光熊熊,火聲嘶嘶,風嘯獵獵,人馬浩蕩,各把麥丹拿、鐘森明尤其是唐仇、趙好還有李鏡花全包圍在中央。
若你傷心請找我鳳姑氣得唉了一聲。
余國情也道:“怎么他們會在這時候出來!”
宋國旗亦說:“讓這兩大惡人鬼打鬼內訌一番豈不是好!”
鐵手卻道:“袁天王、艷芳大師、哈掌柜的,都不是簡單的人物。他們這樣子出來只怕若不是別有用心,就是另有苦衷。”
艷芳大師是一個年輕的和尚。
樣子很漂亮,袈裟很紅亮,腰里配了一把九尺余長的刀。
他的眼神很妖冶,略帶藍色。
額很亮。
袁祖賢卻很高大。
樣子也十分粗豪。
但神情卻非常溫文。
膚色很白,幾近唐仇。
相比之下,哈佛就很滑稽了。
他動作的時候像一頭得意的肥羊。
說話的時候似一座哈著腰的笑佛。
出來的還有二三十人,其中牛眼、榮仔、大頭小個子、長下巴的全都在那兒。
哈佛的樣子,像是談生意。
他是一副以和為貴的樣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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