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七十四回 所為戰,所為止戰
如果他心中這份清明再多一點,或許他還可以再跟他們講講道理。
但他們四目相對,便知彼此皆是無路可退。
既然無路可退,那就翻天覆地。
骨劍上亮起赤金色的光,靈臺中合出諸天大道,他目光里的清明一點點湮滅下去,就要化成無邊的森寒。
慢。
遙遠的天際,有人將聲音傳到他心里。
這聲音同他一般的平靜,還有些熟悉。掌心毀天滅地的力量一凝,無塵回眸。
太清境大赤天的天門外,浩蕩靈氣本就躁動的一方時空,驟然間再度風云變色。一聲蒼茫的號角聲自天邊響起,利劍般刺破蒼穹,那是來自上古的戰音,燃動著神魔心魂。
虛空之中,千丈的蛇身上閃耀出碧綠的光,兩雙滴血般的眸子相視一眼,轟轟隆隆的劃破時空。
空間破碎,日月失輝,成片成片的黑暗自虛空中流淌出來,將這三清之地染成一片厚重的墨色。
巨蟒盤旋在天,用肉身不斷將這裂縫撐開,這一切皆是瞬息之間,雷鳴閃電般叫天界諸神來不及反應。
可無塵回過頭,看到那雙冰冷的蛇瞳,與他相視的一眼,落下了一顆淚。
那是他的虛空蟒。原來是它。
兩萬年過,它竟成長到這般地步。
戰音浩蕩,于天際盤桓,經久不散。
七萬天兵,百位神明,卻唯有數道身影認得那聲音。那是靈族的不滅戰音,自黑暗紀元時同那支赫赫有名的天機軍一同廝殺出無上威勢的不滅戰音。
該來的終于到來。星合抬眸看著那處天穹。
無塵微微蹙眉,將整個身子轉過來。
終于,兩條巨蟒劃破整片虛空,猙獰的裂痕里,身披銀袍的五萬重甲緩緩踏出。
若七萬天兵是同星合一般的沒有退路,嚴陣以待。
那么這五萬銀甲便是攜著戮天的氣勢。
他們自虛空中走來,在那號角聲里,一往無前,已是威勢滔天。
可這還沒完。
戰音里傳來嘹亮的嘶鳴聲,重甲之上,有千丈寬的青鳥展翅飛過,雙翼橫展,攜來萬名妖兵。
兩儀二圣,一至陰一至陽,騰空而起,演化出無上的奧義。
他在那上萬道迥異的妖氣之中,看到那位重明仙子,她站在一列火紅前方,目中是最決絕的肅殺。
燭照、幽瑩、離風、澤弋、扶漢、寒水、聽夢、蘇平金、嚴曼兒。全都是那些記憶中短暫出現的面孔。
他們…
不,還有。
金蓮耀目,佛音渺渺,血刀橫空,戰魂昂立。
他這粒對抗天穹的微塵背后,頃刻之間匯聚了近乎毀滅三界的力量。
這方是真正的遮天蔽日,浩蕩神威。
妖族,佛族,蠻族,甚至古族。他們環繞在正中的銀色浪潮外,都將目光放到他身上。
號角不再長鳴,神妖不再嘶吼,佛陀止了梵音。
天地重歸寂靜。
這寂靜里是另一場癡守兩萬年的執念。
那個對他說慢的人。
在五萬銀甲軍士的注視下,一步步走上前來。
身后還跟著一個藍色的影子。
白墨這個名字從他腦海里跳出來。他當是認得他。
他們在這片戰場上遙遙相望,目光之中,幾多變幻。
他是站在他這一邊。
帶著十余萬的軍隊站在他這一邊。
他們平靜的對視著。
這是白墨,是靈族白家的那位少主,除此之外,記憶之中再無其他。可他看到他的眼睛,為何心中隱隱發痛?為何那眼睛里飄著和他一般的血色?
他為何而來?這四方諸族,十萬大軍又為何而來?他們從前那般淡漠倨傲,如今面上的決絕究竟從何而來?
他們都站在他的身后。
他是萬古至強的血脈,他一雙手便可對抗整個天下,可他們還是來了,堅定不移的站在他身后。
所為戰,所為止戰。
他們只是在這寂靜中相視一眼,連話語都不曾有,連記憶都不相通,可無塵一瞬間明悟。
白衣獵獵,他轉過身,最后看了一眼面上依舊平靜的星合,微微點了一下頭。離去。
這兩萬年看來有許多報應。
他的白衣剛從這片時空離去,便驟然爆發出震天的轟鳴聲。
銀袍的白墨站在正中,滾滾的靈潮里是巋然不動。只是安靜望著陣前眾神一瞬間釋放出的神通。
這里是自黑暗紀元以來,十余萬年場面最為宏大的戰爭。
這里匯聚了四方諸族,擁有近乎毀天滅地的力量。
但這里卻不是真正的戰場。
立在清微天的神明也看到這一切,他比兩萬年來閉守月落湖的無塵還要明白。但都無妨,也都沒有意義。
只有他們兩個才有意義。
元崖轉過身看到持劍走來的無塵。
這是他七個孩子里,最優秀的那一個。
他用兩萬年的時間就突破混元,然后向他拔劍。
時隔兩萬年,無塵看到他的這位父親。
他的臉和記憶中一模一樣。
他從遠處慢慢走來,連清微天的星辰都已不再,這兩萬年究竟發生了什么?
這兩萬年除了自己以外的三界,究竟變了幾遭?
而在這些變化里,他想到自己近乎所有的時光都在月落湖。一邊無憂無慮的生活修煉,一邊愁思萬千的追尋懷念。
茶館里的那位姑娘叫他知道小七是家里的第七個孩子。上頭應該還有一雙父母和六個兄弟姊妹。
他在天宮中活了一萬多年,只在人間活了幾十歲。幾十歲里他享受到了十余載的父母關愛,那這一萬多年里,究竟有沒有一絲?
那些錐心刺骨的情緒滯在心頭,他想著想著,就問出了聲。
究竟有沒有一絲?
孩兒薄幸,卻也在凡塵中窺得親子情緣,那是比什么龍凰血脈還要濃郁的東西。
“這兩萬年我沒有一刻不在后悔。”元崖看著他,掌心凝聚起那柄鋒利的法則之劍。
“我沒有一刻不在后悔為何沒有在你出生之后就立刻殺了你。”
時光在兩人之間寂靜流淌。
一柄血肉鍛造的龍骨之劍,一柄大道幻化的法則之劍。
“是啊。”無塵緩緩將手中長劍抬起,勾唇一笑,“為什么沒有呢?”
他這副無雙容貌原承自滿目風情妖嬈萬千的九蘿,卻從來被凍在寒冰中只有清冷似雪,后頭重活了一遭,幸甚至哉,那是林夕精心庇佑出來的風光霽月。
如今這眉眼卻終于回歸皮相本真。
似妖孽,似鬼魅。
骨劍一分分湮滅元崖的法則之力。
他得以慢慢將他靠近,看著他的眼睛,用恨極怨極的癲狂聲音問他。
靈臺內的血脈真身呼嘯著沖上天際,赤金色的巨龍,背生凰翼。那是一切的源泉,龍凰之血。
何謂萬古第一血脈?何謂三界至尊之體?
龍吟凰鳴,穿云破月,龍凰一怒,十方皆滅。
這場至尊之怒,在遙遠的三十三重天最頂端爆發,卻一瞬間從仙界滌蕩至魔域,又穿越到人間,貫通了幽冥。
震動了虛空中的人皇碑,喚醒了九幽里的無望魂,也破滅了那位三界帝王的不死身。
兩萬年了,她陷在那片無人之境兩萬年,在一片無望中艱難修行,卻終是只能將元神穩固了那么一點。
只穩固了那么一點,都沒有力量去像陸童一樣能看看那片世界。
可這一刻她看到了。
“如今可真是年輕人的天下了。”陸童拍拍她的肩,盡力說的輕松。
可她渾身發著抖,兩萬年后,再一次滿目模糊。
她是他的妻,同他一道生活,一道修煉,一道吃,一道睡,見過他全身上下每一個地方,卻從不曾見過他這般模樣。
他這般走到極端如妖似魔的模樣。
她好想喊出聲音來,把聲音喊到他耳中,將他從那深淵里拉回來。
她好想擋在他身前,擋在他們中間,把所有將他逼入極境的東西都擋住,讓他看不見。
那是她最好最溫柔的夫君,擁有強大的力量,也有無數產生惡意的時刻,卻始終壓抑著,始終給所有人機會。
他永遠都是好,直到他不再好。
“不要啊,無塵…”她沙啞著嗓子,恐懼到快要說不出話。
她害怕了,曾經最親密的枕邊人,她看到他這個樣子,無邊恐懼。
陸童緊緊握住她的手:“你救了他的人,卻不能救他的心。這一遭究竟是要如何渡,只能看他自己。”
他這一戰終贏。
神威散盡,法則避退,他眸中是金光里流淌著血的顏色,不帶一絲猶疑的把劍送進父親的胸膛中,刺穿心臟,斬滅道基。
骨肉相磨的聲音落在他耳中。
那個從來在他頭頂上擺布命運的人,如今奄奄一息,撐在他的劍上。
這是無塵有記憶以來,與父親相隔最近的一刻。
要是沒有當胸穿透的那把劍,你甚至可以看成是父子間相對而談。
何況父子面上還都有笑意。
一個在笑:“你今日果然要做這殺君弒父之事?”
一個在笑:“作為你兒子的那一生,我已經結束了,何言弒父?”
無塵笑了幾笑,松開手,就這么停在隨時可要他性命的時刻。
他從人間一路走上來,心中盤算的幾件事,他做成了第一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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