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七十三回 一起葬了吧
那是念珠里的最后一點顏色,濃稠的血一般的紅。
嗒的一聲,滴下來。
落在他的心臟上,灼出一個透亮的洞來。
若說前頭那將近兩萬年,他如今這般匆匆憶起細節(jié)之處多有模糊,那最后的這一點,可真是清晰的像拿把刀子直接將一幕幕刻進他腦子里。
每一處動作,每一句言語,都在刀下血淋淋的呈現(xiàn)出來。
他喘息著,不可抵擋的看到那些畫面,那個男人,那個女人,那片遙遠的星辰。
那在旁人眼中是美麗的星辰,但里頭是一具具湮滅了神魂的龍尸。
是尸體,是墓園,卻偽裝的那樣璀璨,掩飾的那樣漂亮。
他劇烈的喘息著,跪倒在地。用盡了力氣也呼吸不到一口空氣。
他已經(jīng)這樣的窒息了,為何還不結(jié)束?
他知道了。母親從未隕落,還拋下了他,因為他不是她想要的孩子。他都知道了,為何記憶還不停歇,為何還不肯放過…
是誰不肯放過。是他自己罷了。
那一念間,有悲也有惡,那惡意里是他恨不能將他們加諸在自己身上的所有痛苦一刀一劍的還回去,那悲痛里是他只想著與他們死生不復(fù)相見。
死生不復(fù)相見。他念著這句話。
可他從虛空中跌出來,真實的看到母親。
他就只想抱著她。
他抱著她,感受到她身上是溫?zé)岬模钦鎸嵉摹?br />
母親那么真實,他又卑微到塵埃里,哪怕過去都是錯的,終究她還是來到這里,哪怕她曾經(jīng)將自己拋下,到底他如今成就了自己,萬一她想過要彌補他一點點呢?
可她不該來啊,那個絕情的帝王誰都不會放過的。
他問她為什么要來,其實并不想要她的回答。
記憶里的無塵,和現(xiàn)實中的無塵。他們終于重合在一起。
他們都在窒息里笑起來。
可他們只是淺淺的交疊,便瞬息分開,朝兩個完全不同的方向,狠狠分開。
無塵看到那個時候的自己絕望的樣子,何其可笑。
他又看到他最后擋在母親身前,放棄所有的希望和抵抗,讓那個男人把他殺死。何其可笑。
他看到男人臉上扭曲的笑意,女人臉上凝固的憤怒。還有那些偽裝成星辰的尸體。何其可笑。
生而為神,一世恥辱。何其可笑。
他喘息著大笑,手指恨不能透過胸膛直接抓住那顆心。那顆心如此糊涂,如此可笑,現(xiàn)在又如此疼痛。
那是心臟被攪碎的疼,是身死神滅的痛。那個時候他什么都感受不到,如今卻都找回來,叫他仔細體驗,叫他清醒過來。
他在這樣的痛里笑的暢快。
原來是個死過一次的人。原來是個被生身父親斬殺的人。
真是精彩的一生啊。真是精彩的一生。
他慢慢收住笑聲,從地上站起來。
面上不再有扭曲的表情,心臟上的痛被他斬去,就連翻起的衣袖也都一一撫平。
可一門之隔,天地失色。月落湖上,風(fēng)沙漫天,有龍吟之聲,怒沖云霄。
尊神您看,我說的沒錯,我曾經(jīng)的確有很在意的人。
他們一個棄了我,一個殺了我。
小七不孝。聽不進您的勸,但我并不后悔。至少現(xiàn)在知道了,要去哪里討回這筆債,也十分清楚了。
“多謝尊神兩萬年的教導(dǎo)和庇護。”
“你要去做什么?”
“我記著我仿佛曾同一個人說過,那個位置是一無所有的人才會去爭的。”他慢慢抬起頭,目光從尊神的青袍及地處一點點移上蒼穹,一分一分冷下來,“如今我也算體驗過什么是一無所有。”
“這樣連性命都曾失去的一無所有。體驗的十分圓滿。就只差也讓那些人體驗一番了。”
林夕伸手按在他的肩上,用了力氣,迫的他目光回轉(zhuǎn)過來。
“這本是你和他之間的事,不要鬧的生靈涂炭。”
他對生靈涂炭沒有興趣,但也不介意。
于是搖了搖頭。
連林夕也看不出這搖頭里究竟是應(yīng)了他,還是拒了他。
但顯然走到這一步,按照約定,他不能再干預(yù)。
是放開他,還是強硬留他下來,他在這樣的一念間里還未想的清楚,手卻自己松開了。
這下終于全無禁錮。
無塵一下站起身來。
手已經(jīng)松開,就再沒辦法壓抑住他。心中一亂,他反手取出第二顆念珠送到他跟前。
“小七,你應(yīng)當察覺之前那顆里的記憶有許多疏漏之處,并不完整。小七,那些疏漏的,都在這里頭。”
他眼神未有半分波動。
林夕捏了捏那枚珠子,沉聲道:“你若歸來,這剩下的一點,我也都給你。你若不歸,我將它同你葬在一處。”
“我會歸來。但請您將它同這枚指環(huán)一起葬了吧。”
右手拇指,輕輕褪下一枚漆黑如墨的圓環(huán),捧上去,遞到他跟前。
那是他兩萬年前,初到月落湖時身上就帶著的一枚圓環(huán)。這樣好像與生俱來的東西,如今只能讓他惡心。
就要這樣結(jié)束了么,他教養(yǎng)了兩萬年的孩子,就要這樣離開了嗎?
林夕還是捏著那枚珠子,去看他的眼睛:“小七,這里頭是你曾經(jīng)的…”
“我怕了。”無塵打斷了他的話,“我想過了,像現(xiàn)在這樣,也很好。”
后來林夕看到他緩步離開的背影,看了很久。看到他一路走出月落湖,走出圣山。手里捏著念珠和指環(huán),越來越用力。
他教出來的孩子,不會敗。但這個少年,他離開了,就再也回不去了。
林夕閉上眼睛,竭力的壓制著自己。
一遍一遍去想那句話,那個從十幾萬年前一路支撐他到現(xiàn)在的話。
“如果已經(jīng)發(fā)生了,咱們就不后悔。”
許久之后,他揮揮手,無力的將這里的結(jié)界閉合起來,嚴嚴實實的閉合起來。
嚴實的,就像是要把自己鎖住一樣。
無塵從山中走出來,結(jié)束了這場拖沓了太久的少年時代。
他的容顏依舊風(fēng)華,姿態(tài)也還如玉樹挺拔,可終究再不見眸中的點點星辰。
那些星輝曾經(jīng)叫白染著迷的半生沉淪,如今也都湮滅成虛無的幽深。便如清微天的夜空,你以為那是璀璨星河,其實不過殘尸遍地。他眼中如今是殘尸遍地。
他在萬丈紅塵的人聲鼎沸里一直徒步走到大順皇朝的邊境,抬眸望到一個地方,面上緩慢的扯出一個寒涼的笑。
抬頭望了望天,他伸出手,召出那柄森白的龍骨劍。
他記得天庭有戰(zhàn)神白禾,有天兵十萬,有八方神器,還有數(shù)百位神君仙官。
尊神不希望生靈涂炭,他只能希望這些人不要愚蠢到來阻攔他。
混元之境,在于合道,合諸天萬境,窺大道永生。
他抬頭的那一眼,就能看到那個帝王赤色的雙瞳,冰冷一如既往。
原先他怎么樣一步一步逃出去的,如今便怎么樣一步一步找回來。
一把骨劍,劈開萬道天門,欲界六天,色界十八天,無色四天,四梵天。
終至最后一道三清天。
他一路走過來,步伐緩慢沉穩(wěn),帶著追憶的平靜,仿佛只是來故地重游。直到看到三清天門外的那個人。
七萬天兵,八方神器,上百位神君仙官。
他看到當中身披戰(zhàn)袍的那個人,眼中有一小點驚訝。
看來這兩萬年,這方世界也有不少變故。想來也該是很有趣的故事,眼下沒什么功夫,等這幾件事了了倒可以去聽一聽。
他看到那個人微微波動的目光,低下頭,想了一會兒。
“你現(xiàn)在離開,我不殺你。”
七萬雄兵在云巔之上鋪陳開來,浩浩蕩蕩,遮天蔽日。八方神器滌蕩出浩浩天威,上百位神明手持陣牌撐起堅不可摧的壁障。
他的白衣在這樣的神威下宛如一粒微塵。
無塵反手將劍負于身后,低著頭:“你現(xiàn)在離開,我不殺你。”
他承人皇教養(yǎng)兩萬年,曉得了自己真正的性情該是什么樣,即便最后還是被毀的徹底,但一路走來還尚存一絲清明。
那人掌心有星辰,他看著對面那道孤單的身影,目光有些微的波動。
他也是這么說:“你現(xiàn)在離去,天庭絕不追究。”
無塵抬起頭,看著他,他的兄長,天庭的大殿下星合。這是記憶中星合對他說的唯一一句話。
就像曾經(jīng)他對那位天后娘娘抱有過幻想一樣,他也曾對他幾位兄長抱有過期望。可星合淡漠,祝痕囂張,渺汎畏縮,琰瑯驕橫,聽竹更是刁蠻。他對他們再無期盼。
人人都有許多牽扯和羈絆,他倒也不怪他們。他們沒有來認過他,卻也沒有來找他的麻煩。
可如今他看到他的兄長站在他的對面,正視著他,眼睛里全是他。無塵還是想留他一命,只要他肯離開。
前頭一萬七千多年,星合從未對他表現(xiàn)出任何一點東西,如今他坐到了將軍位置,立身于七萬天兵和漫天神明之中,卻對他說,你現(xiàn)在離去,天庭絕不追究。
無塵心中一顫,他很想領(lǐng)兄長這份情,但終究是不能了。
那個神還在最高最冷的清微天看著。只要他還在這世上睜著一雙眼睛看著,他就不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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