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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5章:


  說是賈政獻女也不全對,據惜春信中所言,乃是探春深明大義,自請和親,愿為兩國友好和睦盡心盡力,遂請賈政代為上書。明眼人都清楚若無父母之命,探春一個未出閣的女孩兒不會生出這樣的念頭。

  黛玉執信的手一顫,寫滿惜春悲憤之語的信箋子飄落在案上,案上花瓶中的幾枝鮮花恰好凋落,春風透窗而入,幾片鮮艷的花瓣兒被吹到在紙上,點點滴滴皆如血。

  雪雁侍立一旁,見黛玉神色不同以往,問道:“姑娘,四姑娘信里說了什么?”

  黛玉露出一絲苦笑,眉梢眼角既有憤怒之色,也有悲愴之意,拂開紙上的幾瓣殷紅,啞聲道:“四妹妹說,三妹妹要遠嫁爪洼國了。”聲音中已有哭意。

  雪雁心性伶俐,日夜陪伴在黛玉的身邊,熟知京城中的消息,聽到這句話,頓時起了疑心,皺眉道:“好好兒的三姑娘遠嫁爪洼國做什么?是誰的主意?天底下誰不知道當今天子圣明,舍不得我朝的女兒們,不肯答允爪洼國的求親。”

  紫鵑不禁滴下幾點清淚,道:“必是二舅老爺的意思。可憐三姑娘要強了這么些年,一味奉承著二太太,心里只有老爺太太再無別人,哪知竟得了這樣一個結果。”

  雪雁一呆,吃驚道:“也太無情了,哪里是為父者所為?”

  當年林如海臨終前,始終不忘用心地教導女兒,又將身后之事安排得妥妥帖帖,為了黛玉不知耗費多少心血精神,與之相比,賈政簡直是枉為人父。

  黛玉抿了抿嘴,想起賈政是長輩,跟前站著的人也不是衛若蘭,將幾乎出口的言語盡數咽入腹中,支肘托腮,靜靜地盯著惜春凌亂的字跡。怪道衛若蘭說,那些研究紅樓夢的學者都說賈政的名字諧音“假正”,細想賈政之為人,果然如此。

  猶未想完,外面通報說湘云來了,一語未了,湘云已經大步走進來,滿臉淚痕,嗚嗚咽咽地道:“林姐姐你聽說了沒有?三姐姐要去爪洼國和親了。”

  湘云來得突然,又未提前下帖子,黛玉不及更衣打扮,只著一身半舊的羅衫綾裙,頭上松松地挽著漆黑油光的家常髻,渾身上下唯有指上戴著一枚金剛石戒指兒,莫說釵環,便是腕鐲都不曾戴,縱使失禮,也得起身迎客,眼里汪著一泓清淚,道:“原來妹妹也知道了。”

  說完這句話,清淚滑落,如珠如雨。

  得到她的確認,湘云伏在案上痛哭失聲,含糊不清地道:“雖說那年我離了京城不知幾時能回去見二哥哥和姊妹們,但是同處我朝朗朗乾坤之下,早晚有相見的時候,別離之時倒也沒有十分傷悲。況且,如今住在平安州,平安州距離京城又甚近,來回不到半個月,前兒我們太太說等老爺除服,一家子都去京城等起復,打算叫我們先去京城,我正說很快就能和二哥哥他們相聚了,哪里想到三姐姐竟要遠嫁異國他鄉!”

  緊接著,她又哭道:“從前年輕不懂事,姊妹間難免拌嘴吵架生嫌隙,胡作非為,如今回想起來悔之不及。我總說三姐姐親近寶姐姐,和我們都淡淡的,心里難免就將三姐姐做的一些事兒記在心里了。可是,不管有多少不和,驟聞三姐姐的命運,悲慘如斯,那些想法都拋到九霄云外去了,只恨離京前沒有和三姐姐好生賠禮。”

  黛玉心里亦十分酸痛,拭淚道:“事已至此,多說無益。”誰能想到在長泰帝推三阻四不答應爪洼國求親的時候,賈政依舊能狠得下心舍出探春?無論探春自請和親的理由如何冠冕堂皇,都掩飾不住他賣女求榮的事實,真真應了當年惜春的那番話。

  湘云痛哭一陣后,好容易才慢慢止住,抬頭看著黛玉,道:“聽說了這件事,我就再忍不得了,來之前催促家里收拾行李,或者趕在三姐姐遠嫁之前見上一面也未可知。”

  黛玉怔了怔,問道:“幾時啟程?走前打發人說一聲,我備些東西勞煩妹妹捎過去。”

  湘云端坐在椅上,想了想才道:“兩三日后罷。老太太和太太知道我掛念姊妹,很是贊同早點兒進京。三四年不在京城,不知道老祖宗和二哥哥他們都如何了。姐姐有什么東西只管交給我,到了京城我就打發人挨家挨戶地送過去。”

  黛玉贊了葛家老太太和葛太太幾句,道:“也沒多少東西,不過是家常孝心帶過去。妹妹回京,見到外祖母他們替我問聲好罷,等我們回京了再去給外祖母請安。”

  湘云自是滿口答應,方在黛玉處重新洗臉凈手,上了脂粉。

  葛家此時打發兒子兒媳進京,無非是提前替葛輝將來除服起復等事作打算,各處打點一番,免得除服后就遲了,今日同意湘云過來,也有請衛若蘭托京城中親友照應這些年輕兒孫們的意思。湘云含羞提了幾句,黛玉戲說京城中有賈史兩家在,不必擔憂。

  湘云一想不錯,衛若蘭雖然身居要職,終究不在京城,便是托的親友不盡心也是無可奈何,倒不如賈史兩家聯絡有親,也必用心。

  三日后啟程,一路風雨不消多記。

  這日進了神京,略收拾一番,打發人往各處送過拜禮和帖子,湘云隨夫先去保齡侯府拜見叔叔嬸嬸,后者本對湘云冷了心腸,如今葛輝又丁憂在家,不過作些家常慰問喜樂之態。

  次日一早,在湘云的再三催促下,夫妻二人方往榮國府,給賈母請安。

  賈母疼了湘云那么些年,聞得湘云攜夫拜見,不顧病骨支離,掙扎著起身,裹上錦衣繡服,端坐榻上,舉目見葛煦雖然面目普通,人才平常,但美服華冠,氣度沉穩,對待湘云無一處不體貼,而湘云盛裝艷服,珠圍翠繞,打扮得光彩奪目,與閨閣時不同,心里略有幾許安慰,極口夸贊了幾句,道:“云丫頭年紀小,未免跳脫些,我就怕她做不好媳婦的本職,暗自擔憂許久,今見姑爺沉穩平和,想來鎮得住她,竟是十分放心了。”

  葛煦聽了,卻是十分謙遜,含笑道:“奶奶在家時常說在府上的如意,晚生心中亦感激萬分。老太君盡管放心,家祖母就愛奶奶這樣的性格兒,每日耳提面命地就怕晚生惹奶奶生氣,家里其他人更不會給奶奶一絲兒委屈受。”

  回眸看向湘云時,眸光深處皆是柔情蜜意,湘云低頭一笑。

  賈璉在一旁聽完他們的寒暄,含笑上前,說道:“老祖宗,二老爺在榮禧堂設宴,環兒和蘭兒作陪,打發人叫我領妹婿過去。”

  葛煦誠惶誠恐地道:“理當晚生拜見兩位老爺才是,哪里當得起如此之請。”

  賈母笑道:“一家子何必在意那些繁文縟節?你遠道而來,原該如此。璉兒,請了你妹夫去,你們爺們在前頭吃酒罷,留云丫頭在我這里,我們娘兒們說說話。”

  賈璉答應一聲,引葛煦出門。

  葛煦隨賈璉離開后,鳳紈釵探惜琴煙等人連同鴛鴦琥珀等年輕丫頭們皆從碧紗櫥后魚貫而出,青年姊妹經年不見,少不得都圍著湘云泣笑敘闊并打趣一番,獨惜春拉著巧姐兒坐在最下面,替巧姐兒理了理略有些歪斜的釵環,巧姐兒回她一笑。

  湘云坐回賈母身邊,見狀笑道:“四妹妹,我好容易才進京,你怎么不和我說話?你身邊這是哪個姊妹?有幾分面善,又有幾分眼生。我一走三四年,竟不認得了。”

  鳳姐撲哧一笑,道:“史大妹妹,你真真是貴人多忘事,連我們家巧兒都不認得了。”

  湘云聞言,仔細打量一番,眉眼口鼻果然和鳳姐有六七分的肖似,又有兩三分像賈璉,集璉鳳之所長,無父母之所短,顯得更俏麗了些,不覺道:“竟是巧兒?都這么大了,猛一眼沒認出來,罪過罪過。”忙命翠縷送上所備的表禮。

  巧姐兒起身謝過,轉身呈給賈母和鳳姐看,賈母只是一笑,鳳姐卻道湘云破費了,也沒推辭,命巧姐兒收著,不料巧姐兒卻拿給惜春看。

  惜春見是兩匹上用的大紅尺頭、兩個金絲銀線繡的荷包和兩個赤金項圈兒,荷包里裝著金銀錁子,金項圈兒則是分量十足,也鑲嵌了一些精致的珍珠寶石,掩口笑道:“云姐姐,你日子過得越發好了,這樣的手筆可把別人都比下去了。”

  和她在大觀園中做東的時候相比,簡直是天壤之別。

  惜春又想起昨日葛家進京,打發下人送來的一些拜禮,上用和官用的綾羅綢緞約有百八十匹之數,擺滿了賈母大院,滿目絢麗,竟比那年甄家送的拜禮還多些,十分闊綽,黛玉托她捎來的土儀等物更是遠遠不如,由此可見葛家非比尋常的豪奢富貴。

  湘云抿嘴笑道:“家里最不缺這些金啊玉的,此次進京時拉了幾車來,這幾件留給巧姐兒賞人罷。倒是四妹妹,什么時候和巧姐兒這樣好了?瞧你們親密的模樣兒。”

  寶琴道:“云姐姐不知,她們如今是親姑侄,自然比別人親密些。”

  湘云一臉的不解,旁邊站著的李紈忙將惜春過繼到大老爺名下的事情告訴了她,她恍然大悟,道:“原來如此!我不在京城,消息又不靈通,竟不知道。”

  鳳姐笑道:“妹妹不知道的事情多著呢,眼下既住在京城里,日后來往,多少消息都能知道。你現下有什么想知道的消息,盡管來問我,我不要別的,將你家里不缺的金啊玉的隨便賞我一點子作打探消息的費用。我們家還清了國庫的欠銀,如今窮困潦倒,我早舍了臉皮。”

  賈母罵道:“你這猴兒,你們手里哪個沒有些梯己,在我跟前裝窮,弄得連親戚都知道了,也不害臊!云丫頭,別理你嫂子。”

  湘云嘆了一口氣,道:“我已聽說了此事,偏生那時不在京城,若在定會盡些心意。”

  鳳姐笑嘻嘻地道:“現今為時不晚,我正在給我們四妹妹相看人家,府里連拆東墻補西墻都不能了,四妹妹將來的嫁妝比之二妹妹寒酸了好些,我們老爺太太正過意不去呢。”她只字不提黛玉和自己夫婦正拿梯己都給惜春準備嫁妝一事。

  這幾個月來惜春時常受鳳姐的打趣,已成習慣,也不像起先時那般臉皮兒薄嫩,假裝沒聽見鳳姐的話,她們姑嫂親厚,都不在意這些,遂低聲和巧姐兒說話,忽聽湘云道:“四妹妹年紀最小都要說婆婆家了,寶姐姐幾時有好消息?我好給寶姐姐添妝。算一算寶姐姐今年整整二十歲了,可惜竟沒趕上正月里寶姐姐的生日回來,連三妹妹的都沒趕上。”

  在座的除了邢夫人外,王夫人和薛姨媽臉上微微變色,隨即恢復如常,而寶釵自始至終都坦然而坐,眉眼淡淡地正色道:“舊年國孝,如何能違抗圣諭而宴樂?況且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妹妹原不該問我一個女孩兒家這些事。”

  薛姨媽也笑道:“正是這個理兒,史大姑奶奶沒見你璉二嫂子說起四丫頭時,她都一言不發?國喪不能宴樂,出了國喪到今年春天你哥哥才娶親,哪里能讓你姐姐趕在頭里。”

  湘云問道:“薛大哥哥成親了?新嫂子是哪家的千金?”

  薛姨媽笑道:“是桂花夏家的女孩兒,成親不到兩個月。他們家是我們家的老親,敘起來她和你哥哥是姑舅兄妹,他們家在長安城里是有名的,也是數一數二的大門戶,因他們家極富貴,又單種了幾十頃地的桂花,凡長安城里場外的桂花局都是他們家的,連宮里一應陳設盆景也都是他們家貢奉,所以上至王侯,下到買賣人,都稱他們家是‘桂花夏家’。”

  薛姨媽說話時,惜春帕子下面的嘴微微一撇,誰不知道那夏家就這么一個女兒,名喚夏金桂,沒有親兄熱弟,只一個老娘,若不是夏家的族人欺上門來爭奪家產,夏家豈會將女兒許給薛蟠這個有姬妾有庶子的大傻子?也是薛家看上了夏家一門絕戶財,這才一拍即合。

  夏金桂是個厲害人物,頗有鳳姐早年的性子,許是小門小戶的出身,雖然也曾讀書識字,但是萬事不講究體面,最是無法無天,先是打殺了薛蟠的銳氣,令其軟了氣骨,然后再將陪嫁丫鬟寶蟾給薛蟠作通房丫頭,趁著薛蟠喜新厭舊的時候,便開始折磨尤二姐,新婚不足月就將薛家鬧得天翻地覆,險些將尤二姐治死,連哥兒都病了兩回。

  尤三姐性子潑辣,不同于雪作肌膚花為肚腸的尤二姐,親自出面和夏金桂廝打一番,接了病重的尤二姐和外甥家去。薛姨媽和薛蟠都鎮不住夏金桂,寶釵住在園子里鞭長莫及,又恐孩子叫夏金桂折磨死,遂任由尤三姐所為,私下給了些財物與他們娘兒們度日。

  時至今日,薛家已成了榮國府里的笑話,夏金桂鬧的那些事無人不知,無人不曉,連寶玉都忍不住去找人開方子療妒。

  湘云聽完薛姨媽的話,道:“倒是門當戶對,可惜未能來吃一杯喜酒。”

  說到這里,她精神一振,笑道:“我們在京城里住著,得住到老爺起復再說離不離開,料想沒趕上薛大哥哥的喜酒,定能趕上寶姐姐的。”

  賈母忍不住笑道:“真真你個云丫頭,我道你出閣后有你公公婆婆管著該收斂些了,再不曾想越發地心直口快,虧得你婆家厚道,縱容你如此。你年紀輕輕的,雖已嫁了人,不是女孩子,但也不該這樣打趣你姐姐。”

  湘云依偎在賈母身上,道:“我是擔憂姐姐的終身,這些姊妹們嫁的嫁,定的定,就是四妹妹尚未說定,璉二嫂子也在操心,就剩寶姐姐一個人住在園子里豈不寂寞?”

  探春道:“瞧云妹妹說的,我和大嫂子、二哥哥還住在園子里呢。”

  湘云此時方想起自己進京的初衷,凝目看向探春,俊眼修眉,顧盼神飛,除了個頭高了些,光彩依舊,穿戴打扮亦比先前更好,和自己的相差無幾,不知遠嫁之后可還能如此?心中一酸,走下去握著探春的手,含淚道:“姐姐的事情我都聽說了,在林姐姐那里哭了好半日,就怕趕不上回來再見姐姐一面。”

  探春眼圈一紅,強笑道:“能效仿昭君文成,友系兩國,乃是名垂千古之風流雅事,你這副姿態倒招得我不知如何是好了。何況是他們俯首稱臣,此后年年進貢,我作為泱泱大國之女,到了那里總不會受委屈。”

  湘云道:“什么名垂千古?昭君出塞、文成入藏哪里是好事?姐姐到了爪洼國那里,人生地不熟的,言語不通,風俗不一,就是受了委屈,咱們相隔數千里遠難替姐姐撐腰。”

  不禁又痛罵道:“提起來我就不服,兩國友好和睦與否全看男人作為,哪能依賴女兒?圣人不允和親之事,何等英明,滿天下都在說圣人好,說圣人愛民如子,舍不得女兒遠嫁,不知多少人家拍手稱幸,就怕選了自己家的女兒賜婚來使,永世不得相見。姐姐怎么就隨了朝中那幫酸腐,自請和親?寶姐姐說過,女孩兒本該以貞靜為主,婚姻大事理當聽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怎么姐姐反倒大著膽子自己上書和親?姐姐又不是深宮里沒有出頭之日的王昭君,有老祖宗和老爺太太做主,娘娘又疼姐姐,何愁將來沒有好姻緣?”

  罵完猶不能解氣,湘云接著問道:“我聽到姐姐自請和親的消息時就急急忙忙地趕進京城來了,倒時不知朝廷允了姐姐之請沒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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