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占春魁
二月二十五,夜。
明遠樓內依舊燈火通明。
張言與葉秉添各托著一副叆叇并肩而坐,伏于長案之上,細細審閱著面前的朱筆謄卷,再于卷尾寫下評語。
須臾,張言擱下筆來,摘掉叆叇丟在案上,長吁了口氣,抬手輕扭著眉心。
“這連著兩日一夜辛苦,閣老也倦了,不如先去后堂歇息,剩下的便由我來審,誤不了明早填榜。”葉秉添在旁勸道。
張言一笑:“明年才到六十,亨甫你也比老夫小不了幾歲,難道便嫌老夫不中用了么?”
“呵呵,若閣老自認不中用,下官和這滿朝文武不知有多少人都該致仕還鄉去了。”
兩人打著諢,不約而同地笑了起來,數十年同朝為官,像現下這般閑逸也不多見。
張言只輕笑了兩聲,面色忽又一沉,慨嘆道:“還鄉倒好,落得清閑,可惜世事難料,只恐今后連清閑也落不得。”
“閣老何出此言?”
葉秉添將剛端起的茶盞擱在案上,又道:“閣老入朝三十余年,身居首揆十年,官清德昭,赤心為國,陛下倚重,朝中無不欽仰,百年之后定能青史留芳。便說今科春闈,若不是閣老一意重審,還不知是怎生樣子,如今好了,待定了榜送呈陛下,了卻了這樁大事,你我也可安心了。”
張言聽了卻是一嘆,沉然道:“如何能安心啊……這一審才知下面壓了這許多上卷,沒送來的不知還有多少,想想前科,再前科,數十年來有多少士子在這貢院門前妄自蹉跎,無緣仕途。國家積弊已久,正是用人之際,卻空讓英才嗟嘆,唉……老夫身居首輔,亦當是首罪啊!”
葉秉添也嘆了口氣,低聲勸道:“閣老這般說,卻讓下官無地自容了,國家多事已非一日,若無閣老盡心竭力,居中運籌,只怕還沒有現下這番光景。”
他頓了頓,又壓了壓聲音道:“不過我還是勸閣老一句,今科壓卷、割卷之事便就此罷了,若是深究,朝中定然又是一場風波。”
“亨甫不須提點,老夫自然明白。唉,想要上不愧社稷陛下,下不愧天下學子,竟也如此之難了!”
張言轉過頭來,在案上輕拍了拍:“罷了,不提這個,還說這卷子,后面的名次大概便這么定了,老夫估摸著陛下今晚便要御覽經魁卷,咱們索性今晚便將這頭名會元也定下來。”
葉秉添微微一驚,把手朝前面那份卷子比了比:“閣老,這份卷子今日咱們與下面同考都瞧過了,其中經義策論工詞錦繡,氣象萬千,堪稱獨絕之作,當取為今科頭名……”
“不然。”
張言搖了搖頭,點著手邊道:“這份卷子亨甫當也瞧過,文氣充沛,擲地有聲,也是不可多得,尤其所選經義也是最難的〈春秋〉,卻能微言大義,正氣洋洋,依老夫之見,當取為頭名才是。”
葉秉添拈著叆叇湊過去看了看,隨即點頭道:“這份卷子我看過,的確也算是好的,只是與這一份相比文辭間便略顯遜色了,其中又有些狂悖不經之語,若是取為第一,只怕難以服眾啊。況且這一份當是出自應天解元秦霄,若能再點他個會元,也可成就一段佳話。”
“文章錦繡比不得經世致用,書生意氣,若說狂悖,你我年少時又有哪一個不是糞土王候,狂妄不羈?”
張言呵然一笑:“若老夫沒有猜錯,這名考生只怕便是去歲那個順天鄉試解元陸從哲,自臻平十年之后,這三十余載我朝歷屆會試便沒再取中一個北卷會元,皆由南卷、中卷把持,今科若能趁勢點了這個陸從哲,豈不更是佳話?”
葉秉添眉間半笑半顰道:“閣老,等次排名只應由才學高下來定,豈可強以南北之別來論?這秦霄乃是眾望所歸,閣老此舉只怕要惹出一番口舌之爭,還是等明日會齊眾人再議議。”
“不必了,你我是總裁,今晚便定下來。其實陛下今科也有此意,抵定人心,南北平順,朝堂上多幾個剛正直言之人,少些嘩眾取寵之輩,方才是社稷之福。至于老夫,但教秉心持正,其余的由他們說去吧。”
“閣老這話,下官聽著怎么像是暗指那秦霄呢?”
“呵,亨甫可還記得那晚此子在場外喊些什么?貢院取士重地,竟敢如此不敬,可見其心性,若真的點他做了會元,只怕更加恃才傲物,于國于他都非幸事,便定在第五吧。”
張言話音剛落,廳門忽然被叩響,便聽院吏在外報道:“稟閣老,葉大人,錦衣衛指揮使錢大人來了。”
張言和葉秉添對望一眼,朗聲道:“請錢大人進來吧。”隨即也撤椅站了起來。
那院吏推開門,閃到旁邊,躬身做個相請的手勢,便見一身飛魚錦袍的錢彬跨了進來,迎面走上兩步,含笑拱手道:“下官見過二位主考大人。”
這錢彬早在當今圣上仍做太子時,便是東宮護衛司僉事,深得信任,圣上登位之后便將天子親軍的錦衣衛交由他領著,出入宮禁無忌,當真是說不出的榮寵。
張言和葉秉添不敢怠慢,趕忙都還了禮。
錢彬擱下手,轉向張言道:“張閣老與葉大人連日審卷辛勞,陛下特令下官前來至慰,另外……明日便要填榜,陛下今晚想先瞧一瞧本科的答卷,不知……”
張言應道:“臣二人及一眾同考官員奉旨閱卷,何敢言辛勞二字,陛下深體之意,臣等惶恐涕零。眼下本科考卷都已審定完畢,專候陛下御覽。”
“如此甚好,圣意仍是只看前五名,請閣老命人即刻封存,下官這便要回宮復命。”言罷,朝門外喚了一聲,便有兩個校尉走進來。
張言也向邊上看了看,葉秉添立時會意,馬上叫院吏進前將案上定好的五經魁卷整理封存,裝入匣中。
錢彬命人搬了出去,恭敬作別,轉身去了,葉秉添直送到門外。
張言慢慢踱到窗口,居高臨下,見那幾騎離了貢院,飛馬奔向宮城方向,不由嘆了口氣,喃喃自語道:“秦霄啊,但愿你能明白老夫的苦心……”
……
夜色深沉,武英殿暖閣內一片靜謐。
延和帝高煜坐在御案后,拈筆蘸了蘸朱砂,在冊頁上勾批圈點,完后擱在一旁,忍不住又抬眼朝門口張了張,跟著又側目望向窗外。
縱然外頭仍是春寒料峭,這窗子始終是開的。
多年來都是這個習慣,下頭的奴婢早已熟知,今晚自然也不例外。
那御案前放了三樽青銅鎏金的熏籠,紅羅炭燒得正旺,暖烘烘地烤著,卻似壓不住透窗而入的寒意。
他不自禁地伸手扯了扯裹在身上的罩氅。
在旁當值的司禮監掌印焦芳已瞥在眼中,當即湊前道:“陛下,奴婢再叫人添只籠來吧。”
“不用,朕的身子還沒那么嬌貴。”
高煜重又垂下眼去,在旁邊批好的一沓奏本上拍了拍:“這些回頭拿下去,朕親筆批過紅的便可用印,沒批的發回內閣叫他們重新擬票,明日再呈給朕看。”
焦芳剛應了聲,卻聽高煜又道:“朕這里不用人守著,你去外頭瞧瞧,錢彬到了,立刻傳進來。”
“是。”
焦芳唇角微動,沒再多言,上前將那疊奏本捧好,卻步退出暖閣外,立時便有兩名內侍迎了上來。
“去,把這些都送到值房,回頭再叫人來接我。”
他頓了頓,又吩咐道:“今晚沒事了,有我在這里盯著,留兩三個人,其余的都回去歇著吧。”
兩個內侍立時臉現喜色,連聲應著:“謝祖宗,謝祖宗!”言罷,捧著奏本去了。
焦芳吁了口氣,慢慢踱到外面小間,才剛喝了半杯茶水,便聽外面腳步聲響。
推門便見錢彬手捧一直長匣跨過正門,徑朝這邊來,于是擱了茶盞,迎上去笑道:“錢指揮使,陛下已等候多時,快進去吧。”
“有勞焦公公相候,多謝了。”
錢彬拱手一禮,也不多做停留,大步便向里走。
一路來到暖閣外,暗自清清嗓子,朗聲道:“陛下,臣錦衣衛錢彬見駕。”
待里面喚時,才應聲推門而入,剛要參拜,便聽高煜在上面道:“錢卿不必多禮,今科會試名次都審定了么?”
“回陛下,張閣老與葉大人已審定完畢,明日核對填榜,臣已取了前五卷來,供陛下查看。”
“快呈上來。”
錢彬應了一聲,隨即走到御案旁,開匣取出五份謄抄的朱卷,依次鋪在案上。
高煜徐徐展開第一份,略看幾眼,先是微微點頭,不久便蹙起眉來,又瞧了瞧,便擱下了。
然后依次又展開二、三、四卷,也是須臾便放了手,面上稍露失望之色,嘆口氣,拿起最后一卷,才只掃過幾段,雙目立時便亮了起來。
他不由直了直身子,徐徐展卷細讀,不多時便笑意盈面,到后來竟忍不住讀出聲來。
“君父為天也,天有覆育之恩,有撫民之責,君有制統之權,有理治之意……是故天司其職,杳然而悠,莫不可測,君承天命,當實心而治,庶績咸理,播天恩于當世,濟萬民以甘霖……好,好,寫得好!”
高煜擊案一贊,忽又皺眉問:“這等好文章為何只取作第五名?”
錢彬微一蹙眉,便低聲答道:“許是前番陛下曾提過,今科該優撫北方士子,所以張閣老他們……”
“哎呀,朕說優撫也不該重此抑彼啊,去查一查,這定的第五名究竟是誰。”
“回陛下,臣早已查過,此人是丙辰科順天鄉試解元,姓秦名霄,江南潤州府人氏,尚不滿十九歲。”
高煜微微一驚,面上喜色更甚:“如此年少便有這等驚世才學,當真難得。錢卿可是見過他么?”
錢彬拱手應道:“回陛下,初九會試入場時,臣確是見過一面。”
“你覺此人如何?”
“心思機敏,處亂不驚,確是個人才。”
“唔……”
高煜捋須沉思片刻,便合卷一拍:“即刻去貢院傳旨,朕欽定這秦霄為今科會元!”
(https://www.dzxsw.cc/book/145842/7513721.html)
1秒記住大眾小說網:www.dzxsw.cc。手機版閱讀網址:m.dzxsw.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