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轉
這來人不須多問,只瞧那身飛魚錦袍,便已知其身份,再聽錢謙開口叫他爹,就更無懷疑了。
原來這便是當今的天子近臣,錦衣衛指揮使——錢彬。
秦霄不由自主便想起那夜弋江游船中,李百戶臨死之際鄭重交托,叫他務必傳信要找的便是這位指揮使大人。
世間傳言,都說他秉性剛正,處事公允,不似前幾任那般暴戾無法,如今看來,果真不錯。
只是當初他無論如何也不敢趟這渾水,現下又惹上了東廠,便愈加不好提了。
兩名校尉應了聲,將衣物丟還給秦霄,其中一人順手朝里面指了指:“進去吧!
秦霄提了褲子,將外袍粗粗穿好,雖覺此刻衣衫不整,未免失禮,仍舊拱手敬道:“多謝大人。”
錢彬并沒說話,上下打量他幾眼,微微點頭,便轉過身去。
秦霄也不多言,收了禮數,將衣褲穿理好,自提著考籃,走入貢院“龍門”。
場間的數千舉子也不再做聲,繼續依排號先后上前受檢,魚貫入場,秩序井然。
錢謙神色間帶著幾分不甘,湊上去叫了聲:“爹。”
“你與那人有過節?”錢彬低聲問。
“豈止,這小子仗著多識兩個字,便滿口花言巧語,一肚子坑蒙拐騙,可不是個好東西!
“他不是好東西,可比得上你胡鬧么?”
錢謙一愣,隨即涎著臉問:“啊,爹……爹何出此言?”
錢彬眉眼一凜:“作孽的畜生!每日里不務正業,盡在那五芳樓消磨,為一個□□神魂顛倒,瞧你那點出息!她寫首藏頭詩,就是不愿見你的意思,你可倒好,傻顛顛地拿去問人,回頭碰了壁,居然還去糾纏人家,又叫東廠的人堵個正著,咱們錦衣衛的臉都叫你這畜生丟盡了!”
“……”
錢謙甚是不服氣,但見父親滿面怒容,只得垂下頭,咂著嘴不言語了。
“與你說過多少次了,咱們錦衣衛是天子親軍,不光要防東廠那幫閹賊,朝中上下還不知有多少雙眼前盯著你爹,平日里無風都要掀起三尺浪來,你卻還要無事生非,人蠢到這般樣子,居然還有面目四處招搖,當真嫌過得太舒坦么?”
錢彬越說越怒,聲音漸響,但看旁邊眼目眾多也不便深責,當下袍袖一甩,低聲叱道:“從今日起不許你再去五芳樓,好生在這里當值,閑了便去多陪陪你媳婦,若再敢胡鬧,你可仔細!”
錢謙翻著眼皮卻不敢抗辯,唯唯應聲,自帶了兩個校尉到別處巡視去了。
……
秦霄隨著眾人入了門,繞過明遠樓,由監試官引著徑至東院,便見號房縱橫相間,阡陌如巷,一眼無盡,約有數千間,與鄉試時大同小異。
每間房頭上都以《千字文》編序,寫著“宇”、“洪”、“辰”等字樣。
監試官員命眾人依序上前掣簽定座,文吏在旁登記入簿。
秦霄拈出簽來一瞧,抽的竟是“盈”字十七號,倒也不如何在意,待錄號之后,由院兵領著到自己的號房中坐好,再核對劵票考憑無誤,便關門落鎖。
秦霄擱下東西,點起配發的蠟燭,豎在那張姑且算是書案的舊木板上,覺得身上并不算冷,便沒去生火盆,吁口氣坐了下來。
此時離天亮尚早,透過門上的小窗,只見外面一片漆黑,瞧不見有幾點星。
四下里看看,這號間寬不過數尺,長不盈丈,似比鄉試時還略窄些。
外面人聲嘈雜,排在后頭的舉子陸續進場,掣號進房,有的還沒入坐就開始怨聲不斷,南腔北調,此起彼伏,但很快就被院兵的喝罵聲壓了下去。
不管是官宦子弟,家世顯赫,還是平民百姓,清貧如洗,此刻都將一視同仁,莫有例外者。
咫尺囹圄,禁不住滿腹襟抱,雄心壯志,今日陋室逼仄,為的便是明日錦袍加身,登堂入室。
他挑唇笑笑,索性吹熄了蠟燭,盤膝坐好,將夏以真所授的吐納法門運行兩次,神清氣明,身子也暖了許多,漸漸覺得外面的聲響也不那般聒噪了,又過一會兒,竟迷迷糊糊睡著了。
待醒來時,天色已明,貢院中早已安靜了下來,想是所有應試者都已入場坐好。
辰時許,今科第一場考題當眾啟封,總裁會同其他考官親自監督匠工刻版,即時按本場考生人數墨印,至午后方始完畢,隨即分發。
秦霄聽到門扇叩響,便起身將遞進的考題和試紙接過來,才剛取開,撲面便是一股清新的墨香,再看那紙上還有禮部的印信,心說這會試果真是正肅無比。
隨即鋪開紙卷,一邊研墨,一邊審題沉思,須臾便已胸有成竹,拿起那白瓷瓶子,拔去木塞,飲了口狀元紅,隨即提筆落墨,洋洋而書……
卻說夏以真當時隱在遠處,聽秦霄在貢院門前高喊什么“渾身剝、光脫凈了搜檢”,引得數千人嘩然,雖不明就里,但心里也知定是這浮浪子又在戲言弄人,暗笑之余,也不禁羞紅了耳根。
后來遠遠見他真的進了門去,忽有些悵然若失之感,又張望片刻,便覺索然無趣,當下也不再看,一個人踏著夜路默默回了小宅。
她拴了鎖,靠在門上仰望。
但見月斜星沉,一片黑湛湛的,說不出清楚還是模糊,院落幽靜,頗顯得有幾分寂寥。
她不自禁瞥向左手邊的小間,想起不知多少次望見那窗口處燈火昏黃,直至深夜。
他在窗下或奮筆疾書,或秉燭夜讀,或踱步自吟……
而現下,那里卻如這夜一般,也是黑漆漆的,沒有半點光亮。
嘆口氣,想著往常秦霄在時,總覺這人慣會油嘴滑舌,沒個正經,不免惹人討厭,現在瞧不見,卻又無端端地又想聽他胡言亂語。
她只道這定是在一處時日久了,人與人之間總有個粘纏勁兒,所以掛心著,可不是有什么別的意思,但再往下想,便禁不住臉熱心跳起來。
當下撫了撫發燙的臉頰,快步走回臥房,坐在榻上出神。
昨夜原本沒睡兩個時辰,之前起來時還不免有些倦怠,這時卻睡意全無,腦袋里轉來轉去竟全是秦霄的影子。
那貢院里究竟什么樣兒?這時候他該已坐好了吧?大晚上的便過去,難道真是黑燈瞎火的考試?
先前聽他說考號都是一人一個巴掌大的小間,進去落了鎖便不能出來,連解手都只能用里頭的凈桶,比衙門里的大牢還不如,那可有多難受。
朝廷不是見天說著什么“為國求賢”,他也常念叨“國家養士”,怎的到頭來卻這般對待讀書人?
這般胡思亂想,心頭便有些不安定起來,一時想著再到貢院那邊瞧瞧,一時又覺得這會子即便去了也是枉然,左不過也就是隔日的工夫而已,只須等到了明天,待他考完這科之后再去瞧也不遲。
然而只是這般思慮著,心下翻來覆去,卻又耐不住,肚里躊躇,遲疑不定,在榻上閑坐了好久才按下那番想去尋他的心思。
抬眼看看,窗外天邊已開始漸漸泛白了,這時反而愈加沒了睡意,尋思著是不是去院中練幾趟劍排解,省得胡思亂想,站起來卻又定在那里沒動,只覺怎么也提不起興致來。
就在此時,目光緩落,定在菱花鏡旁那根佛手金簪上,心頭不由忽地一動,愣愣地瞧著,半晌回過神,走過去雙手拿起那簪子,在指間拈轉摩挲。
佛手如花,葉似蓮舟,金絲耀眼,燦而不俗,燈下看時更覺煞是鮮活精致。
當初見時也自吃了一驚,又恰逢在他房中瞧了那幾句不知羞的挑惹詞句,可也不知怎的,那點小小的怨怒登時便消散一空了。
其實兩人住在一處,日日相見,他那番心思自己又怎會覺察不出?
只是這浮浪子偏不肯明白說出來,只在這等暗處下功夫,又喜歡耍些小聰明弄人,占些口舌便宜,弄得自己也不知該怎么好了,慣常便只擺出一副冷臉色對他。
后來他沒再說起這簪子,自己也當然不便去提,更從沒戴過,事情便這般擱下了,仿佛從沒有過似的。
想著想著,便拉開繡墩坐了下來,摘了頭上的方巾,拔去那男子用的簪子,扭散了頭發,抖開那垂瀑般的柔順青絲,又拿起桌上的桃木梳子,對鏡輕輕梳理著。
那銅鑒上映著明眸皓齒,螓首蛾眉,雖著的是男裝,卻不減半分顏色,只是稍嫌美中不足。
她擱下梳子,起身從箱籠中找出壓在下面的女裝。
海棠嫣紅的襖子,秋香柔潤的馬面裙,一件件穿好,于是坐下繼續梳頭,堪堪都打理順了,便盤起來挽成髻子,再用那根佛手金簪釵住,對鏡照照,果真又增添了幾分動人之意,自己瞧著也甚是喜歡。
心中忽然起了些興致,心想索性也不再裝作男子,后日便這般打扮了去瞧他。
轉念想想,又覺若是真如此去了,叫那浮浪子一看,定然以為自己已動了心,覺得眼下這樣隨隨便便,不清不楚的也沒什么,似這般豈不叫他看輕了?
念到此處,不由意興索然,垂眼呆了片刻,抬手將簪子拔了,放入妝匣中,又收進了桌屜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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