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黃老詢
近午時分,陽光透窗射進房內,仍舊顯得斜懶懶的。
偏廳里生著火盆,卻也沒覺出幾分暖意,幾上那三盞茶已換過好幾次了,剛添的熱水,須臾間便又涼透,全然喝不得。
秦霄立在西墻邊,佯作閑望著面前那幅山水掛軸,眼角卻瞥著旁邊兩人。
周邦燁早已坐不住,在廳中不知來回踱了多少圈,吳鴻禎雖然坐著,一張臉卻比方才更加陰沉,像是隨時會拂袖而去。
他暗自輕笑,原以為吳鴻禎是內閣次輔之子,面子總該甚大,沒曾想在這里一等就是大半個時辰,卻仍不見人,只是徒然在此干耗,瞧來這位當朝首輔也絕非他先前那般所說的好相與。
不過,秦霄此來為的只是不落人情,至于見得著見不著,倒也不像那兩人一般著意。
這時廳門應聲被推開,張府的仆廝又拎著炊壺進來添茶。
吳鴻禎立刻坐起身來,不耐道:“哎,你們究竟通稟了沒有,閣老何時傳見?別光拿些茶水敷衍,想把人釅死么?”
那仆廝嘿然一笑,微微躬身:“回公子話,小人就是個管茶水的,這等事可不曉得。”
吳鴻禎似是沒受過這等慢待,只聽得臉色一變,當即便要發作。
周邦燁趕忙上前攔住,又對那仆廝緩聲道:“這位小哥,之前有位家院說張閣老正在更衣,稍時便見我們,眼下已過了大半個時辰,卻還不見來傳,相煩你去問一聲,莫讓我們在這里干坐。多謝,多謝。”
那仆廝也自滿臉堆笑,卻只打個躬道:“三位公子稍安勿躁,我家老爺既然說過,便自會相見,小人只是在灶間燒水,可不敢去傳什么話,沒的要挨打。”
周邦燁不由嘖了一聲,正待要再說,卻見門口人影一閃,之前那家院終于回來了,抱拳沖三人拱了拱手:“三位公子久等了。”
吳、周二人雖然心中有些氣,這時卻不好掛在臉上,口中謙著,各自都整了整衣袍,秦霄也走了過來,準備隨他去見。
誰知那家院忽然又道:“我家老爺方才吩咐了,今日內宅另有要事,實在無暇會客,還請三位公子見諒。”
說著,見對面幾人都變了臉色,趕忙又續道:“我家老爺還另吩咐小人知會吳公子一聲,過兩日他會親自登門拜會吳閣老,到時自可詳談,今日便請三位公子先回去吧。”
吳鴻禎本來憋了滿肚子氣,此時聽說張言以首輔之尊竟要過府拜望自己父親,也算給足了面子,臉色便緩和了下來。
周邦燁自也不好說什么,三人互望了一眼,謝過之后便往外走。
秦霄跟在最后,將到門口時,那家院忽然湊上來,不著形跡地朝他手中塞了張條子。
他微微一愕,立時會意,將紙條攏在袖中。
那家院更是不動聲色,客客氣氣地引著他們出了門。
秦霄瞅個空子,暗中將那紙條翻在掌間瞧了瞧,上面是碑書體寫成的四個字——可以一見。
他趕忙偷偷將紙條從又塞回衣內,若無其事地隨著他們繼續走,心中卻在躊躇。
這位首輔張大人為何不三人同見,卻獨獨只要見他一個人,而且還要這般隱秘?
莫非只是因為那拜帖上的字比別人寫得入眼?
雖說自如其人,他也全然有這個自信,可細細想來總覺太過牽強了些。
一路送到門外,那家院拜辭回去復命。
秦霄便推說自己尚未來過這里,想在四處逛逛。
吳、周二人此時早已意興索然,只問了兩句,也不相強,便由著他去,自上車徑回吳府。
秦霄目送他們走遠,又在左近街市閑逛了幾步,看看天已到午時,就在路邊隨意買了幾個包子邊走邊吃,快步回到清正坊的張府。
這次上去才只拍了兩聲,里面便應了聲。
他報了姓名,那家院已認得他的聲音,當即開門讓了進來。
秦霄拱了拱手:“不敢動問家院,張閣老這般喚晚生來,不知……”
那家院趕忙躬身還禮:“公子不須如此,老爺正在廳中相候,其余的事,小人也不敢問,請公子快隨小人來吧。”
見他竟不肯露出半字口風,秦霄不由更是疑心重重了。
但知道對方定是不肯說,于是也不再多問,一邊隨他朝院中走,一邊暗中計較。
不多時就到了前院正廳。
這里比方才他們三個等候的偏廳寬綽些,但也大不了許多,陳設也是一般的簡單古樸,那窗邊懸吊的兩盆蘭草倒是憑添了幾分馨馨雅致。
舉目朝里望,就看中堂上懸的墨匾橫寫著“三閑堂”的字樣,其下左右掛著一幅對聯,乃是先朝詩佛王摩詰《終南別業》中的名句,乃云:行到水窮處,坐看云起時。
秦霄不免多看幾眼,對此間主人的心思也猜出了幾分。
但此時廳內空空,張言卻不在其中。
那家院奉上茶水,也絕口不提自家主人在哪里。
秦霄已猜出張言此時定然就在左近觀望,多半是在暗中考究,先觀自己神形,于是嘴上歉然稱謝,盡力多顯出幾分怡然端方的樣子,并不多問。
待那家院退出去后,也不去椅中坐,便在廳中故作閑看的樣子,緩步慢踱。須臾間,又回到原處,望那中堂上的匾額和楹聯,翩然而笑。
“嗯,咳,咳……”
此時堂后忽然響起一聲蒼老的輕咳。
秦霄趕忙向后退了半步,神色也恭敬起來,隨即便見一名須發花白,身材微胖的老者負手從后轉了出來,雖是面色平和,但那雙眼卻不偏不倚地落在自己身上,竟是一眨不眨。
他微一顰眉,心說這當朝首輔竟不似想象中那般威嚴,倒像個民間的富足家翁,待他走近,躬身上揖道:“后學晚生潤州秦霄拜見張閣老。”
“秦解元不須多禮。”
張言也微微拱手還了一揖,隨即朝旁邊指了指:“請坐吧。”
秦霄卻沒便即起身,又道了句:“晚輩唐突前來,有擾閣老閑息,還請恕罪。”
張言呵呵一笑:“這話可是言不由衷,攪擾老夫的又不是你,何罪之有?”
秦霄抬起頭來,也不由笑了笑,道聲“慚愧”,這才收了禮數,直起身來。
兩人當下分主賓坐了。
張言仍在打量他,點頭道:“秦解元如此年紀便高中鄉試魁首,當真難得,我朝立國兩百年來,也少有幾個這般英才。”
秦霄又起身謝道:“‘解元’二字萬不敢在閣老面前稱起,晚生才疏學淺,不過一時僥幸罷了,哪敢當閣老如此謬贊?”
“解元便是解元,但有真才實學,便受之無愧,只看拜帖上那幾行龍蛇如飛的妙筆,就知該是當今不世出的大才,老夫今日得見,也是三生有幸。”
張言壓壓手,示意他坐下來,頓了頓,又問:“但不知秦解元這一手書法是自習而成,還另得名師指點呢?”
秦霄聽出他問中帶著一絲刻意,略想了想,也不隱瞞,當即應道:“晚生出身江南鄉野,自幼隨家父習字讀書,不敢當閣老如此贊譽。”
“哦,那令尊如何稱呼?可也有功名在身么?”
“家父單名一個城闕的‘闕’字,少時便無意科考,只做了秀才,在鄉間設館教學而已。”
“秦闕……”
張言目中忽有些茫然,低低重復著,卻又緩然搖了搖頭。
秦霄瞧在眼中已有些明白了,但此時思慮著,還是強忍著沒將那話問出口,只叫了聲:“閣老?”
“嗯,嗯,賢士隱于野,與國非吉啊。”張言回過神來,嘆了一聲,已復常色。
秦霄略略沉吟了一下,便道:“家父生于鄉間,長于鄉間,薄有功名,卻也不離鄉土之氣,算不得賢隱,反是閣老雖居廟堂之高,倒有幾分先賢大隱之風。”
張言聽了一愣:“哦,此話怎講?”
“晚生妄言,胡亂猜測幾句,還請恕罪。閣老這堂上以王摩詰水云之辯為聯,堂曰‘三閑’,便是明證。”
“呵呵,那楹聯姑且不論,秦解元莫非知道老夫這‘三閑’之意?”
秦霄謙然一笑,又拱了拱手:“閣老這‘三閑’定不是六朝古時董遇的典故,但當為哪三閑,還要請閣老明示。”
張言聽罷,捋須笑道:“那好,老夫便實言相告,這三閑乃是‘手閑’、‘嘴閑’、‘心閑’,游手好閑,忌吃嘴閑,無事心閑,可與賢隱之士毫無關聯。”
秦霄也笑了笑:“依晚生看來,閣老身為當朝首揆,方才所說當都首不得,所以這三閑當做別解。”
“哦,那當如何解?”
“手閑者,謀定而動;嘴閑者,少言多為;心閑者,寵辱不驚,此皆隱者之閑,不知可確否?”
張言拊掌大笑,連聲贊道:“好,好,好,解得切,解得切!”
“晚生胡言亂語,閣老見笑了。”秦霄暗地里挑了挑唇,面上卻不露絲毫得意。
張言又笑了幾聲,望他的眼神不由又熱切了幾分。
“老夫向里日曾有個上聯,卻未得下聯,不知秦解元可能一同參詳否?”
“閣老請出題,晚生盡力而為。”
“好,這上聯是‘藏巧于拙,隱其晦而心自喻’。”
秦霄聞言,略一沉吟,隨即應道:“晚生對曰‘以屈為伸,寓濁世而志尤清’。”
話音落時,張言蒼老的面上沉然一寂,低喃道:“像,真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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