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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4章 如玉之瑾


  “你又不與我說實情了。”巫蘅搖搖頭,“謝泓你太愛騙人,我已經不信你了。”

  他高貴與貧賤,只要他還是謝泓,于她便沒有分別。所以,她是真的不太喜歡這種事事被他瞞著的感覺,盡管偶然得知謝泓還有這么多私兵,還可以繼續風光下去,她除了淡淡的失落,更多的卻是慶幸。

  她的少年,不會因她蒙塵,她慶幸無比。

  船帆滿脹著,十幾艘大船沿著江水映著春暉往那水勢浩淼之中駛去。

  庾沉月有些氣餒,她想,再過半個時辰,她便獨自回去罷。她有武力足以傍身了,胡思亂想了一陣,有人清沉溫潤的聲音在身后拘謹地響了起來:“沉月。”

  被這個突兀的聲音驚到了,庾沉月往后一退,不慎踩了一腳石子,跌倒了下去,身后是一塊不算方正的石,只覺得某個難以言說的地方被震得生疼生疼的,不用看也知道明日又是一大片淤青。

  她瞪了一眼桓瑾之,對方有些局促,原本打算上前一步的,不知為什么最后卻還是收住了腳步,只是卷了衣袖默默地站在她的身前,水墨色淋漓繪染的寬袍,攫住了庾沉月所有的視線。

  “你怎么來了?”

  暗皺眉頭,不敢讓他察覺異樣,但一出口,還是忍不住“嘶”了一聲。真的很疼。

  也不知道眼前這個人有沒有發覺異樣,他只是一瞬不瞬地看著她道:“我來接你回去。”

  庾沉月還沒答應,忽地身上一輕,竟被他打橫抱起來了,奇怪的是,他仿佛刻意避開了某個部位,庾沉月的尷尬被化解不少,笑不出來,更哭不出來,只能咬著貝齒暗聳眉梢,消解一陣一陣悶痛。

  “痛了?“

  庾沉月一驚,心道他怎么知道……

  “山陰那件事是個誤會,你愿意聽我說么?”

  被他抱在懷里,這個羞恥的姿勢,庾沉月便是想不聽也不行了,眨了眨眼道:“你說,我聽著。”他敢來找自己解釋,應當就是真的沒有什么了,如果不是太了解桓瑾之,她也不敢這么輕易地將信任交給他。

  桓瑾之將巫嬈的事一字不落娓娓道來。

  山頭斜照相迎,微風如浪,花繁如海,迤邐的水墨色衣衫曳地而行,庾沉月從未敢想過這么安穩幸福的時光,仿佛原來的遺憾都因為這場零星花雨褪去了苦澀的外衣,初極澀,入則回甘。

  瑾之。瑾之。

  他不曾低頭。

  庾沉月對巫嬈恨不起來。斯人已逝,再多的愛與怨,都是一種執念,不必再念及。何況她知道,得不到桓瑾之的時候,那些寤寐思服是如何辛酸艱難的。

  她一定是用對了方法,而巫嬈沒有用對,所以最終的結局天差地遠。

  “瑾之。”

  “阿月,我就這么抱著再走一段可好?”

  雖然這個時候,官道上已經隱隱約約開始走動了一些人,而桓瑾之的車架正候在煙塵漫卷的道外,庾沉月有些羞澀地低了低眼,答了聲“好”,桓瑾之挑著唇,抱起她踅上一條幽靜小徑。

  他走了幾步,忽然道:“有個問題,我想我現在可以答復與你了。”

  這時候庾沉月腦海之中還是暈昏昏的,幸福得想不起來她此前問了他什么,表現出驚訝的模樣,桓瑾之俯身眉眼,溫潤如淺黛色的水紋,“不是因為能碰到而喜歡,是因為碰到了才發覺喜歡。”

  俊臉幾不可察地紅了紅,他清咳一聲,扭過頭去。

  他和謝泓同樣是不近女色的兩人,但他顯然更要命,連碰都不能碰,甚至犯惡心。天知道他活到如今這副模樣不容易,要他說出這番話,這在以前更是比殺了他還難。

  桓瑾之抱著她走了幾步,臉上的紅暈卻沒有散。

  庾沉月愈看愈奇,最終沒忍住,“你臉紅甚么?”

  桓瑾之:“……”

  她真是特別。還從來沒有人敢隨意拆自己的臺。

  “說罷,你臉紅甚么?走了這么久,熱乎?乏乎?欲歇憩乎?”庾沉月開始閉著眼睛一本正經地胡說八道。

  桓瑾之:“……”

  他終于明白,那日他到庾家說要娶庾沉月,他那群哥哥們同情憐憫的目光究竟是什么意味。原來他抱著的不是一朵清爽的月季,而是一只燙手的山芋。

  可是他發覺,這樣慵懶如貓兒一樣的庾沉月也挺好的。他知道,她不乖的時候是真的很不乖,爬樹下河,用輕功翻墻頭,鐮刀摘花,她什么都做過。看起來像個焚琴煮鶴的俗人,但是比誰都要任性瀟灑,不想要的,轉頭就可以離去,想要的,費盡十年光陰也要爭取,譬如他。

  但當她這么又軟又綿地靠在自己的胸膛,呼吸微弱濕潤,闔著雙眸安安靜靜的時候,他又覺得她乖覺溫馴極了,這種奇異的感覺滋長著,很奇妙,很新鮮,他從未有過這種念頭,如果一條路能走到天荒地老,便能成就亙久的誓言。

  “瑾之……”

  “別睡去,阿月。”他心頭微疼,聽得出,這聲情韻悠長、千回百轉的“瑾之”,她一定反復溫習過太久了。

  “阿月,告訴我,為什么是我?”

  其實他更想問,為什么不是謝泓,為什么不是別的任何人。他是桓瑾之,可是比起別人,他未必優秀在何處。

  庾沉月做了一個甜美的夢,俏麗溫婉地笑出聲,“瑾之美啊。最美了。”

  桓瑾之:“……”也許這個問題不該問。

  月明星稀,銀河映在澄澈的波光里,風平江靜,那一彎新月如洗,自更幽深的水底沉下白凈的玉璧。

  巫蘅倚在謝泓的肩頭,他已經換回了照例穿著的那身白衣,泄在船舷上,巫蘅用四根手指圈著他身后披散的墨發,涼風如水,習習地在臉上吹開,拂退一天倦意與燥熱。

  “這一站是去哪兒?”

  船行了一天了,原本以為是隨遇而安的巫蘅沒有等到謝泓說要停留的意思,不免有些驚奇地問了起來,謝泓微笑道:“阿蘅知道,我一向是個不大厚道的人,也不怎么懂得知恩圖報的道理,小氣自私。”

  巫蘅深以為然地頷首,“這個我知道。”

  他偏過頭笑意深深地看了她一眼,“族長他毀諾在先,我也想毀了那個承諾。”

  就巫蘅所知道的,他和陳郡謝氏的族長之間有過的約定,那便是那二十座礦山的事,她驚疑不定,手上握住他青絲的動作生生地頓住不動,謝泓側過身,將冰涼修長的指撫在她的唇上,語調低啞:“我想收回一些。”

  既然是對方先毀約,謝泓這個舉動也不算出格,雖然他將自己的與謝氏的計較得有些分明了。巫蘅不怎么愿意他想起謝氏的舊事,伸出雙掌握住他的,靜靜道:“你與我說說在北國的經歷好么?”

  也不知道是太累了還是太倦了,她突然有興致要聽他說一些故事。

  謝泓想到去年大雪紛飛之時,他一行人還在后秦,踽踽風雪之中,滿目瘡痍,狼煙彌散。戰場上到處都是尸首。

  那時,謝同便對他說道:“郎君,天下興亡都是尋常事,成敗本由白骨堆積。”

  是的,他認同謝同的看法。

  可他不喜歡這個世道。

  “阿蘅知道,我殺的那人是誰么?”

  原本只是想聽他說一些北國有趣的見聞,沒想到他竟然好端端的說到了更沉重的話題,巫蘅松開手掌,轉而抱住了他,謝泓很單薄,瘦削,穿得也是初夏極薄的淺色衣衫。

  她竟可以將他完全地摟住,而且不用費什么氣力。

  她不答話,只是在等他說話。

  謝泓垂下眼光,笑意復雜而莫名,將她的皓腕淺淺地捉了一只在手掌心,細膩溫柔地描摹著她五指的形狀,“那人是北國的一個將領。”

  “是一個燕人頭領。”

  謝泓悠悠一嘆,遠方靛藍的天垂著一絲絲暮色,水里月色皎然,襯得船舷上優雅而坐的男人更加俊美如玉,他的語調似是在回憶著什么,又像是將回避的某些不太好的記憶無意識牽扯出來了。

  巫蘅知道,燕人驍勇,曾出過“十六國第一名將”慕容恪。在她的印象之中,燕人粗魯蠻橫,但是又不乏卓越的政治人才和軍事人才,是以存留今日,還沒有傾頹之勢。

  “原本只是狹道相逢,他率領一千精兵在山谷之中巡視,我的人馬大部分布置在黃河岸上,與他正面硬碰之時,我只帶了二十個親衛。”

  他說到這里,原本摟著他的巫蘅忽地手上重了力道,她再也不愿松開。

  “別說了輕澤。”

  她是想過要問,他殺的是什么人,怎么殺的,是否曾受過傷,可是她不想他背負任何的血債,即便世道如此,有時無奈,也是不得不為之。可她真不愿再想到前世記憶里那個帶著些看破紅塵的超然,和什么都漠然無心的哀傷的謝泓了。

  她只想緊緊地摟住他,用自己的溫暖來渡給他一半明媚。

  “阿蘅,我不是什么矯情的人。”謝泓失笑,“不過殺一二個人罷了,我也就那么做了。你猜怎么,那時候沒嚇退敵軍,倒是跟了我十余年的親衛一個一個駭得面灰如土。”

  又想用一些不著邊際的話來模糊這事么?

  她皺了皺眉道:“我知道你是難過的,但是好的惡的,自今以后,有我為你分擔。阿泓,告訴我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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