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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5章 我是


  謝泓把頭偏過來,慢慢地放到巫蘅的肩頭,宛如一個究竟漂泊終究找到歸巢的孩童,眼眸泛起淡淡的倦意,“阿蘅,我的肩膀劃到右后側腰腹處,又一道刀傷的痕跡,我知道昨晚你便在奇怪了,是那一日,我與那個頭領搏斗時不甚被他的刀鋒砍傷的。”

  在世人眼中,謝泓病弱無力,難以想象,他也有被逼著和敵人性命相搏的時刻。弱肉強食,有時候不得不為。

  大雪封山時,鳥獸絕跡,謝泓的人馬盡數排部在黃河岸上,他率著二十輕衛,在過飛龍棧時,不甚撞見燕人的頭目慕容遜。

  這是一支困在雪山里半月不曾嘗過粟米滋味的隊伍,在山里逡巡,渴了捧著雪水融化了灌入口中,餓了,剝點樹皮就著雪水吞咽,帶來的干糧撐了三日便斷絕了個干凈。他們是一支被遺棄的隊伍,每個人都抱著必死的絕望,等待著死亡的一次次眷顧。

  他們之中,倒下了無數個袍澤,雪滿乾坤,尸首無處安放,被草草掩埋在雪地里。

  沒想到天無絕人之路,他們萬萬沒想到,這片茫茫雪域里還能闖入一對新鮮的人馬,他們衣著光鮮,身上還有一袋袋精美的點心,一壺壺令人聞之內熱的烈酒。

  “把衣服剝了。”

  謝泓對那段往事還有些沉浸,時至如今,他閉上眼仿佛還能看到那群人貪婪饜足、如狼似虎的目光,他謝泓從未遭到人這樣的覬覦,跟在他身邊的人都因為這樣的眼神而卻步,他們驚駭了,畏懼了。唯獨他不能讓,所以——

  他突然聽到巫蘅這樣說的時候,英俊的臉浮上來一抹困惑,偏過頭,溫熱的呼吸沿著巫蘅白皙修長的頸項鉆入她的衣襟里。

  巫蘅雖然臉紅,但是眼神堅定,仿佛不把他剝光誓不罷休似的。

  這個眼神么,他倒是見過,不過他無比嫌棄的眼神安在巫蘅的身上,別是一番情致,他挑了挑纖長雋秀的眉梢,“好啊。”笑容迷離如籠著素潔月色的白花,氤氳著朦朧煙色。

  謝泓開始解自己的裳服,抽出自己腰間的玉帶,慢條斯理,和昨晚一樣,他做什么事都是有條不紊的,雖然他通紅的俊臉偶爾會出賣他表面的鎮定,但是巫蘅喜歡他的模樣,食指點在他的肩頭,寬肩窄腰,很有一番看頭,不過謝泓只褪了一半。

  他最初的鎮定,在波瀾不起的巫蘅面前,已經蕩然無存。

  巫蘅帶著火苗一般的手指,指腹點在他的肩頭,那一道刀傷的根處,除卻癢,就是一種溫情到骨子里的酥。

  “阿蘅……”他的喉結動了動。

  巫蘅仿佛再把他的刀傷指給他自己看,詫異地抬起了眼眸,一瞬不瞬地凝著他,目光仿佛在問這是怎么一回事。

  “慕容遜是個受不得激的人,我只設了個誆,三言兩語便將他誆住了。”謝泓掩了掩唇,語調低回,“他答應,與我一決生死,與旁人無礙。”

  雪山上的兩個人,一個是名動天下的病弱謝郎,攪得前秦風起云涌,于波譎云詭的朝堂抽身而退,留下流血漂櫓一地狼藉的謝泓,他沒有一絲一毫的武力,這個存在于天下人的共知里。

  還有一個,則是北燕著名的將領,他的大名巫蘅如雷貫耳。

  所以聽到謝泓說他們決戰之時,巫蘅第一反應是驚疑不信,第二才是——“你怎么殺得了他?”

  她怎么不知道,謝泓原來是文武雙全?

  謝泓淡淡道:“他在雪山困了太久,四肢僵硬,缺糧斷米,無力為繼,所以勉強能勝過他。但是我也沒得到多少好處,被砍了一刀,卸了一只肩膀,半死垂危的,后來上了船,不甚又中了一箭。殺人者償命,我能撿回一條命,也算是上天還存了些私心,沒收回我的性命。“

  她真不知道,為什么謝泓可以這么坦言生死。

  “這些事,你告訴過別人么?”

  星光熠熠里,他淡笑著搖頭,“沒有。”

  你也不算別人。

  肩頭被溫軟濕熱的什么堵住了,巫蘅安靜地趴在他的胸口,將那狹長的一道粉色結痂的傷口從上一路連綿地吻了下去……

  “阿泓。”她不知道怎么才能表達自己的歉疚,她只是想到,那一日她在揚州城外與他見面,她說要離去時,他怒得摔了他送的玉佩,那時候……

  他一定受了太多委屈。

  她把螓首埋在他的胸口,一遍又一遍地喚他,聲音低啞溫柔,私語如秋雨。長江之畔,木葉蕭然。

  船行了一天一夜,不知不覺間已到了潁川,這是巫蘅故居所在。原本巫蘅也沒有提起,但是謝泓還是命人在岸邊停泊。

  舟行勞頓,巫蘅一覺睡到日上三竿才悠悠然推開錦被走了出來,換了一身素色薄如蟬翼的留仙長裙,梳了一個時下最流行的婦人發髻,木屐踩在甲板上發出一連串清越的樂聲。

  謝泓陪她上山祭祖。

  昔年巫氏還勉強算是一個門第,在潁川也算博有雅望,可惜到了祖父這里,家底一敗再敗,早已所剩無幾,最終自父親這里揮耗一空,終于再也不勝得什么了。

  墳頭青草繁盛,香火已殘,巫蘅看到這半人高的青蒿,惋惜,卻又說不出什么話。

  “阿蘅可要我回避么?”

  謝泓貼心地問了一句,巫蘅沒回答,他取下自己身上的袍子替她披上,“我在山腰處等你。你記得路。”

  巫蘅點了點頭,便任由謝泓負著手一步步走遠。

  她在墳頭吊唁很久,重新擺上香案,供奉果酒,待返身下山時,才發覺山腰那里原本謝泓該待的那處,卻出了事故。

  巫蘅目光一頓,原本圍著謝泓的二十個人不知何時退到了一邊,誰也不敢上前,一個凄凄慘慘形容瘦比黃花的少女,孤立無援地跪在地上,跪在謝泓跟前,那模樣仿佛是在訴求著什么。她扯了扯唇,走了過去。

  “郎君,你既然看了我的身子,為何對我無情至廝?”

  那少女凄慘地抽噎著,冷不丁冒出這么一句話來,巫蘅腳步一頓,這時才發覺原來她竟然衣衫不整地,雙手捂著自己發育得不算好的胸脯,梨花帶淚,一雙秀氣的雙眸紅鼓鼓的,急聲控訴著什么。

  巫蘅到底是活了兩輩子的人,大概能猜得到,原來這個少女是看中了謝泓。只不過她的頭腦比起巫嬈也高明不到哪里去,同樣是主動送上門的,一個遞了催情的酒水,一個自己扒了自己的衣裳,一般地誣賴人。

  桓瑾之是個實誠的沒碰過婦人,也不知道人心詭譎的人,但是謝泓么——

  他始終一動不動山岳一般地立在那兒,碧草幽幽,目光深徹如水,負著手一言不發。

  少女絕望了,雙眸楚楚的,這種強逼出眼淚又強忍著不讓其墜落的姿態,方才是最動人的,她拿捏得恰到好處,可惜謝泓難得不解風情一回。他是一個怎樣任性的人,別人不清楚,巫蘅卻是再了解不過的,他不想理會的人,若是再厚顏無恥地撲上來,只會讓他更反感。

  他不說話,是因為對方是一個弱女郎,如此而已。

  巫蘅揚起唇角走過去,眾人見主母來了,登時安心下來,恭恭敬敬地退了更遠,謝泓悠然如水的眸,瞟了她一眼,這一眼真是意味深長。

  少女愣愣地看著這個突然而至的女人,“你、你是何人?”

  巫蘅“嗯”了一聲,意味難明地笑道:“我么,你正跪著的這個男人,他是我的丈夫。”

  少女臉色一白,不可置信道:“這——”

  巫蘅饒有興味地走到她身前,半蹲下身,素凈的臉不染鉛華,還有一點初為少婦的嫵媚,勾唇道:“小姑不知他是有家室之人,便敢前來誘我夫主?”

  “不——”少女花容失色,但故作堅強,不肯起身,篤定道,“這個郎君一見忘俗,怎么會是凡人,他身份高貴,怎么能由一個婦人獨占?我、我也不求多的,只求——”

  這么不討喜的小姑,巫蘅變了臉色,打斷道:“別求了。”

  少女正要辯駁一句,巫蘅坦然地告訴她,“你知道你為何在此處跪了這么久,他連正眼都不愿予你一眼么?”

  少女的臉色浮現出一絲茫然。

  巫蘅直起身,視線由上而下,“我能嫁給他,因為我從來不曾在他面前卑躬屈膝,唯諾逢迎。這位女郎,若是你要找的是會為了幾滴便宜眼淚而動惻隱之心違背原則之人,我想你找錯人了。”

  說罷,她轉身走了回去,謝泓負著手看她,不同于方才的冷漠,眉梢迤邐著,玉色光華流轉潛躍。

  她牽住謝泓的手,拉著他往山下一條曲徑走。

  謝泓跟在她身后,聽到巫蘅一路上咕噥著什么,微微凝神,只聽到她說:“才一會兒不見,便有人撲上來巴著不走了,本事真好……”

  這話很有趣,謝泓悠悠道:“阿蘅方才的表現,我很喜歡。”

  巫蘅耳畔一紅,假裝沒聽懂他說的是什么。

  謝泓手上使力,忽然停住了,巫蘅不知他要做什么,只是有些詫異,她定住腳步,道狹草木長,露水沾濕了月華白的袍角,他微笑道:“不過有一句話說得不太對。”

  “哪一句不對?”

  有一種直覺,叫謝泓下一刻可能會做出什么出乎意料的事。因為他原本就是一個不□□分的人。

  謝泓將她抱了起來,走了這么久巫蘅早已腳酸,她只是沒想到他竟然還有這份體貼,又暖又酸地勾住他的脖子,他凝視著巫蘅的眼,浮光如玉,晃了巫蘅眼前的光。

  “會為了幾滴便宜眼淚動惻隱之心而違背原則的人,我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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