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帶下醫
只要購買比例超過30%就可正常閱讀!如玉悶了片刻,才道:“我本是柏香鎮上趙員外家的女兒。我爺爺當年是個走西域的商販,我爹是個荒唐人,好酒又愛賭,漸漸就買光了田地,后來把自己糟爛,就那么死了。
我哥哥也是自幼兒嬌慣大的孩子,有樣學樣,愛賭也愛酒,喝上兩口娘都不認的。到我十二歲那年,他賭了筆大的,連我家的老宅都輸給人了,因宅子都不夠抵債,那債主要連我一起帶走,我不愿意,自家里逃了出來,恰遇著安實他爹,后來他就替安實娶了我。”
張君微微的點了點頭,心道與自己猜的倒是差不多。
他道:“我記得安康說過,你曾讀過學堂,認得字兒,還能讀劉禹錫的詩。這樣說來,且不說京城,便是普通的縣城之中,也算識禮的女子了。就算當初你哥哥將你賣掉,你理當可以到縣衙申冤,解除婚事重回柏香鎮家里的,為何要一直呆在這種地方?”
如玉暗道這種只知讀書不識民生疾苦的翰林們可真是天真,但彼此間的地位天別,她便是說了他也不一定能懂。想到此如玉起身道:“我的來歷也就這樣,簡單不過。既里正大人都知道,我也該回去洗碗了。”
“如玉。”張君緩緩起身,仍還是堵著她的去路。他指著那凳子道:“我的話還未問完,問完了你再走。”
如玉只得又坐下,無聲揉捏著手中那方帕子。
“我想知道,你一個大戶人家的姑娘,怎么能安心就呆在這窮鄉癖壤的山村子里。”就張君自己來說,若不是為了追查沈歸究竟把玉璽藏到了何處,這種地方,他一刻都不想呆。
如玉騰得站起身,一雙杏眼含怒盯著張君,盡量壓制著胸中的怒意疾聲問道:“里正大人是否覺得這村子不好?”
不等他答言,如玉隨即又道:“可您這些日子所吃的,能叫您活命的食物,皆是這窮山惡土里一點點長了來的。既陳家村的人都能呆著,我為何不能?”
張君也不起身,仰目望著如玉,卻也不說話。
如玉發完了火氣,隨即又想起今日陳貢一力威逼著,那圍還是他替她解的。遂又坐下來:“我來的時候恰值過年,我記得從柏香鎮出來的時候是臘月二十七,下了好大一場雪。我公公脫掉自己身上的衣服纏著我的兩只腳,要我將凍僵的手捂在他脖子窩兒里,于那漫天大雪里,七八里路上,一步步將我背回陳家村來。安實那會兒也還沒生病,安康還是個小孩子,齊齊兒站在地上看著我,都樂的什么一樣。
我自打進了村子就發了燒,連著燒了七八天,夜夜掙開眼皮子醒來片刻,都是我婆婆抱著我。后來我嫌院子里雞多不敢下地,出門進門但凡遠一點兒的路,都是安實背著我。我婆婆自己舍不得穿一雙新鞋,卻也攢錢替我買浴缶,買草紙。
記得那會兒但凡我要出門,安康都要扛著只棍子走在前頭,替我趕雞趕狗。過了好一陣子,村里的狗但凡見著我都要躲了,就因怕安康的棍子。天下間或者有好地方,可好地方不一定就有好人,我公公一家是再好沒有的好心人,與他們在一起,我倒不覺得委屈。”
如玉說完,隨即陷入于往事的回憶之中。她憶起安實與安康兩個,一個背著她走在后頭,一個扛著棍子在前,兩兄弟威武的什么一樣,安康小腦袋揚的高高的,逢人便要說:“這是我嫂子,鎮里來的嫂子。”
*
想起陳安實,如玉心頭又是一陣傷心:“天可憐見的,我相公那么好的人,竟就生了癆病,瘦成一把骨頭死了。”
無論是辦喪事的時候,還是之后的日子里,如玉因為兩年又要照顧病人又要顧全老小的生活而未感覺到過傷心。畢竟于一個瘦成干柴的病人來說,死于他或者如玉都是一份解脫。所以在陳安實死后,如玉幾乎是十分強硬的撐了半個月。卻不知為何在這個時刻她竟有些撐不下去了,想起安實死的時候看她那不舍的,綿羊羔一樣的眼神,心中宛如受了重重一擊,支撐不住便坐到了椅子上。
當著張君的面,她自然不好哭或者表露太多的傷心。那張帕子叫她揉破了,不小心又掉到了地上。如玉彎腰才要揀,張君伸著手要將自己手中那塊遞給她。
如玉自然不肯要,如此一躲,或者有些快,眶里滿盛的淚便滾落了下來。兩滴眼淚恰落到張君伸著的手上,他見如玉不肯接帕子,隨即便夠著手要去替她擦。如玉見了他這帕子,一想起陳金所撿的那幾塊,此時又忘了傷心,怕他那帕子要來,仰身往后一躲,嘩啦一聲,這陳年朽木的凳子竟散架了。
她一聲尖叫去捉張君的手,而張君的身形也敏捷之極,隨即就將如玉拉扯起來,幾乎是整個兒的抱到了懷中。于那夜在山窖的黑暗中不同的是,這一次是在光天化日之下。這小寡婦身上仍還帶著那馥郁而溫暖的有些膩人的桂花香氣,溫暖至極,軟似無骨。
是五莊觀后槐樹上那只毛都未長齊的小鳥,在他手中那微聲求存的顫鳴。還是大嫂周昭的手探入他口腔中,拿剪刀在他舌下翻剪時的心悸。再或者是金殿得中第三,在父親書房中冷眉枯站,數窗外日影西斜時的悲涼。張君人生中所有的悲與喜,和著母親滿是厭憎與嫌棄的目光一通涌入他腦海中,又瞬時齊齊散去。
那只小鳥是他童年唯一的玩伴,他那些任何人都聽不懂的話,全都說給了它聽。周昭剪開他舌頭下那條系帶,從此他才學會正常的發聲。八年寒窗苦讀,金殿第三的虛名,也不過是帝國的掌有者皇帝,與兵權的掌有者,樞密院副使,他的父親張登之間對于權力的交換以及妥協而已。
離京三千里。失璽之事也許隨時東窗事發,做為一刀刀刻成假璽的那個人,他不但瞞而不報,還私刻假璽,罪當比太子趙宣還重。若因此而被追責,他將會第一個被殺頭的人。
果真有那一天,被誅于市時,他于這世上唯一一點貪戀與遺憾,大約就是這小寡婦的身體。
在如玉掙脫的同時,張君隨即也松開了手,低聲道:“對不起,我不過想拉你一把而已。”
他仍還執意的要給她帕子。如玉左躲右躲實在不能忍,又急著要出門,想也沒想脫口而出道:“里正大人,我不要你的帕子!”
張君一怔,手仍還伸著,回問道:“為何?”
如玉掃了那眼帕子,低聲說:“你出恭用過的。”
“怎會?”張君忽而乍著兩只手于這屋子里十分怪異的走了一個來回,憋紅著臉展著那帕子道:“怎會,那種我早扔了,這是干凈的。”
如玉看他紅著臉的樣子,忽而就想起來,他前幾次于黑暗中半天不說話的時候,想必也是這樣憋紅著整張臉。她噗嗤笑了一聲,隨即低頭揀起自己的帕子,收拾了碗筷,于張君恨不能剖心明辯而又無法解釋的焦灼中忍著笑出了門,到廳屋收過碟子,才出了廳屋門,便見張君又在大門上堵著。
他負著一雙手,這時候臉上的神態,又變成平日在她面前的樣子。眼巴巴的看著,顯然有求于人,卻又放不下姿態來的那種尷尬。
“我今天幫了你,你也得幫我個忙,還我這個人情。”張君在如玉臨要出門時疾聲道。
如玉止步,指著他那東屋道:“草紙方才我就放在盤子底下,你竟沒瞧見?”
張君兩眼還覷著廳屋窗子上那兩眼貓頭鷹一樣,卻因耳背而什么都聽不見的沈歸老娘。他壓低了聲音道:“我要你的浴缶,洗個熱水澡。”
如玉果斷搖頭道:“不能,這個我決不能你。”
張君又使起倔來:“怎么就不能給?我不過用一次而已,用完你洗凈了仍是你的。”
如玉拿手比劃著道:“那樣大一個浴缶,從我家搬到這里來,一村子人會知道你用了我的浴缶,我是個寡婦,你是個未帶妻子來此的男人,村里人會怎么說?”
張君已經拉開了門,肩膀竟還輕微的抖著。如玉自打剛才見過他在東屋那一回暴走,如今對這人便有些好奇。她本以為他又有了什么怪異舉止,湊過頭卻見他嘴上竟是帶著十分怪異的笑。
他道:“既然浴缶走到這里來會惹人注目,那我走到浴缶里去,不就成了?”
如玉氣的暗暗咬牙:這人是個無賴,就算他上過金殿,就算他是什么京城里的貴公子,終究脫不了無賴氣息,與老皮皮一樣,結結實實是個無賴。
下午,如玉趴在自家山窖最深處的通風口上,一只耳朵乍乍著聽外頭與之齊平的窗子里一男一女說話的聲兒,一邊剝著蒜瓣兒。
她將剝好的,白嫩嫩的蒜瓣兒整整齊齊碼在一只半尺寬,略略收口兒的白胎淺甕內。
自這通風口出去,恰就是陳家村往山里走的埡口,埡口上與山窖通風口相齊平處,是一間常年置著些薄鋪蓋,供入山打獵的獵人們住的小屋。
外面那小屋子里正細聲笑個不停的,是二伯娘魏氏。魏氏此時正在那屋子與她大伯陳傳兩個悄聲言語著。
二伯娘魏氏抱怨著:“這只金耳環的成色,可不及現在我戴的這一只,只怕戴出門去,村里的媳婦們要笑話我這不是一對兒……哎喲你輕一點!”
“是不是一對兒有什么打緊,同樣是金子不就完了?”陳傳聲音出奇的溫柔:“這可是我自秦州城里買回來了,成色怎會不足?”
如玉尾隨著這兩個人,并不是想捉他們的奸或者非要聽個他們如何成事。而是大伯陳傳才從渭河縣回來,若如玉要再嫁,同房的家長說的話會比族中更管用。她知道陳傳與魏氏偷情時愛說些私話兒,此時便是想聽個他對她再嫁的態度。但既這兩人入了巷,她也就不肯再聽。
她撲掉膝上的蒜皮兒,抱著白胎淺口甕一路進山窖,繞過成堆的蘿卜、大蔥、生姜與串蒜等物,一路推半人高的小門兒,貓腰出了山窖,沿一條小徑往下,躍過一條穿村而過的小溪,不到一射之地,便是自家的院子。
她家住在陳家村依山最高處,展眼就能望到村子里每一戶人家的房頂兒。此時已到晚飯時節,戶戶廚房煙囪里往外冒著青白色的炊煙,早春的寒風送來油嗆蔥花的味兒,如玉猛息了幾氣,嘆道:“真香!”
她先進了后院門,一路趕著雞入窩,再撒了幾把攙糠的芽麥給它們做食,然后到豬圈門上望了眼豬,這才繞到前門上,一路進了自家院子。
她家自打丈夫陳安實死了之后,只剩一個麻眼老婆婆,并一個才十二歲的小叔子,也就成了這村子里再無人踏足之地。既無人踏足,如玉也就習慣了家里永遠冷冷清清,廳屋門戶永遠黑燈瞎火。
但今天自她一進門,便覺得有些不對。
一直在學里讀書的小叔子安康此時正在廊下站著。屋檐下還立著只背囊,里頭不知裝著什么。廳房里傳出陣陣男子的笑聲,聽聲音是里正陳寶兒。
不管誰來了,安康的學是必不能缺了的。她將那白胎甕兒狠狠擱到廳房檐下臺階上,一邊搖著井繩往外打著水,一邊壓低了聲兒問陳安康:“不逢休沐又沒缺了你的干糧,為何還要回家來?”
廳房門上還是厚簾子,簾子搭起,有人疾步走了出來。他先掃了陳安實一言,隨即又掃了如玉一眼。
如玉心中一聲咯蹬,暗道這清清俊俊的小里正怎的竟到我家來了?
她早上還抱了一回他的腰,到此時仍還記得他精瘦的腰那落地時的扭動并他身上淡而正的那股子清香,心怦怦跳著,手便也失了準頭,水都溢出了瓷甕猶還不自知。直到張君叫那溢出的水逼著挪腳時,才慌得收了瓢。
安康雖才不過十二歲,如今也算這家唯一的男丁,他指著張君道:“嫂子,這是咱們村里新來的里正,往后,陳大哥就不當里正,他要高升到鎮上去巡街了。”
如玉哦了一聲,忙將那葫蘆瓢兒扔到水桶里,上臺階笑著問陳寶兒:“大哥可要在我家吃了飯再走?我這就去做。”
陳寶兒連連擺手說不必,卻又指著張君道:“咱們張里正今兒早上還救了你和發財家那位,如玉你可得好好感謝他,否則如今你不是站在這里,而是躺在炕上了。他是自京里來的世家公子,屈身到咱們這小山村里做個里正,咱們廟小要容這尊大神,一日三餐先就是個難題,所以,我定了,往后就要他在你家吃飯。”
如玉懵懵懂懂還未聽懂陳寶兒這話的意思,正在腦子里過著他的話,便見他兩手攬著安康,幾步跳下臺階往東屋而去了。
安實老娘是個耳背的半瞎子,常年窩在廳房炕上編竹籃并笸子,那陳寶兒進了東屋卻并不出來。這臺階上便只剩下如玉并那京里來的新任里正大人。
如玉是個小寡婦兒,才十八歲,也還帶著些羞氣,猛乍乍接了個要給這新任里正大人供三餐茶飯的活兒,因不知他的口味喜好,正盤算著想要問一句,便聽這里正大人輕聲道:“小娘子不必難為,張某既來此為官,縣中自然有仆從相配,不必勞煩娘子替我備茶備飯的。”
聽他這話,是自己帶了仆從來還是縣里要配?
里正雖也算個官兒,卻是個連九品都算不上的官兒尾巴。一年四季要催稅,要替鄉民調停官司,若遇到那難纏些的,被打破頭也是常有的事兒。如玉記得陳寶兒任里正的時候,縣里可沒有替他配過什么仆從。便是俸祿也少的可憐。一年到頭不過幾石糧食,月俸也不過些胰子、劣綢并筆墨紙硯等,偶爾有,偶爾還沒有。
因這官兒實在寒酸到不能養家,里正一職,向來都是村里的富戶們兼著,也不過是個替自己躲些田糧稅,有個好名聲的虛銜罷了。
如玉不過一個鄉村小寡婦兒,叫這一身白衣面白如玉簡直天人下凡般俊俏的官人相襯著,又時時想起早晨在麥場上她手觸到他腰上時那手中的觸感,和自己被吊捆在秋千架上時的狼狽,越發覺得自己形穢,聽他不肯吃自己的飯,遂下了臺階對他行了一禮道:“既是如此,里正大人就請等著,奴家要去做晚飯了。”
她才走到東屋窗下,卷著袖子要往廚房去,便聽到東屋里陳寶兒刻意壓低了的聲音:“那張君,是個叫皇上貶謫了的翰林,聽聞還是去年金殿皇帝他老人家朱筆親點的探花郎。你瞧他臉長的又好,又能詩會讀的,放到別人家去我不放心,我怕他萬一勾著咱們村的小媳婦小丫頭們做出壞事來,可就麻煩了!
村子里別家的男人們都要上地下田,照看不住自家媳婦兒,你家你老娘不能出門,算是個照應,安康你要替你哥哥安實照看好你嫂子,莫讓她叫那里正大人勾了去,做出壞事來。”
如玉乍聽到這話,兩耳一紅氣的胸中一股怒氣騰起來,心道:怪道發財娘子說這村子里寡婦的路最難走,這不,我平日身子最端影子最正的一個婦人,丈夫喪了才不過五六天,墳上土還未干,這些人就已經開始嚼舌根了。
她強忍著眩暈再聽,便聽陳安康道:“大哥放心,我嫂子不是那樣的人,她是咱們村里最守規矩的婦人,誰家的婦人干那種事,她也不可能!”
如玉一邊聽著,一邊趁著自梁上往下摘干茄子的功夫,緩緩將一塊防老鼠的板子用腳挪到東屋門外,接著便輕輕咳了一聲,高聲問陳安康:“安康,晚上嫂子替你蒸個姜蒜茄子,可好?”
東屋里猛然沒了聲音,片刻,陳安康回道:“好,就照大嫂的意思!”
陳寶兒也怕如玉聽到了他的私話兒,慌張冒氣掀著簾子出了屋子,一邊見如玉粉嫩嫩一張小臉兒上有些慍怒,正如他自己所說,粉面圓眼兒,便是上到秦州城,也是個再難尋的嬌俏媳婦兒。
陳寶兒叫這美人兒盯著,腦子一懵笑了笑正要應對兩句,誰呈想門上一塊多出來的板子將他套倒,只接將他套撲翻在院子里,摔了個狗吃屎。
如玉呀了一聲,忙喚安康道:“快把陳家大哥扶起來,你瞧他摔的。”
陳寶兒不知如玉在作弄自己,趴起來拍著身上的土瞧著那塊板子道:“我記得進屋時沒有這塊板子,那里來的?”
如玉扭身又摘了串茄子下來抖著,十分誠懇的言道:“我東屋里放的糧多,防鼠的,誰知大哥你這樣不小心。”
陳寶兒自認倒霉,抬頭見那京城來的探花郎還在廳房檐下負手站著,上前背了他的背囊道:“里正大人,你的住地離此不遠,恰就在安康家往上,進山的埡口處,你平日要往來于此間吃飯,是極其方便的。”
埡口上?
那不正是大伯陳傳與二伯娘兩個野合的地方?
如玉見陳寶兒帶著張君已經往自家院門外走著,暗道:完了完了,這兩人要撞見一對野鴛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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