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有詐,絕對有詐。
這絕非楊慎行一慣的作風。
好歹是在戰場上滾過幾年的人,當拋開美色的影響之后,沈蔚很快冷靜下來。
眼波輕轉,沉下心來的沈蔚反守為攻,倏地將臉靠近他。
電光火石間,楊慎行果然被驚到,瞬間向后微仰,略拉開了兩張臉之間的距離。
“楊慎行,”四目相對,沈蔚僵直脊背立如青松,忍無可忍地抬手就朝他腦門上拍去,“好生說話!沒事學人家裝什么風流俏公子?”
終究下不去手,只不輕不重撐著他的額頭將他推得遠了些。
被發現了啊。
猶如開屏的孔雀合上斑斕的尾羽,楊慎行瞬間收了刻意的麗色,也收回環住她腰身的手,反身又撐住背后的桌沿。略低頭垂眸,抿唇淺笑,雙頰透紅:“不俏嗎?”
“是不風流啊!”沈蔚翻個白眼,忿忿冷哼,“說正事呢,不許再鬧了。”
他在人前總是端肅冷靜的模樣,或許旁人不清楚,她卻太清楚他私底下是個什么樣子。
這人性子別扭又沉悶,世家風度的包袱重得要死,回首從前,哪一回不是她主動去撲他了?當年若非她死纏爛打,他倆之間大概一輩子也不會有太多交集。
就連之后的訂婚,也是她算計了他。
沈蔚打小混跡街頭,年少時最擅長的除了吃喝玩樂、打架斗毆之外,便是各種不入流的下三濫手段。
那時她對楊慎行當真是心悅極了,楊慎行對她又總是忽遠忽近,鬼迷心竅之下便在給他喝的酒里下蒙汗藥。
次日,遍尋她不著的沈珣之沖破楊家別院一眾家仆的攔阻進了楊慎行書房,就見二人在書房窗前的小榻上相擁而眠。
人多口雜,話傳回定國公府時,事情就變成“七公子將沈家二姑娘給睡了”。
震怒的定國公楊繼業當即命人將楊慎行召回府,一頓痛斥后罰他在宗祠跪了大半日。到黃昏時分,楊繼業便親自領著楊慎行登門致歉,并訂下了婚事。
因這事的起因總不太名譽,后來的訂婚并未大辦,就只沈楊兩家當家人見證,交換了定親婚書與信物。
大約以為當真是酒后胡來將她睡了,訂婚的一應事宜雖從簡,楊慎行卻是全程配合,由得沈珣之刁難。
事后也從未指責或質問半句,日常相處與之前的態度并無大改。時常還能放下在外人面前端著的那副樣子,自在同她講些心中難處與不快,偶爾還發發脾氣耍耍賴,宛如一對真正相親相愛的小兒女。
只是,沈蔚每回靠近他,總能發現他不著痕跡的警惕。
許多時候,身體比心更誠實。
當她聽見楊慎行對人說,“沈蔚并非我會喜愛的那種人”時,她就明白了這個道理。
楊慎行是她心悅之人,她自然總愿與他親密無間。而他,恰好相反。
見沈蔚面上神情莫測,楊慎行淡垂眼簾苦笑,輕嘆間卻又帶一絲隱隱的甜:“很累啊……”
沈蔚遠遠瞧著他身后桌案上攤開的那卷宗,雖看不清寫了什么,卻也能大概猜到他為何喊累。
他一賣慘,她心尖就會忍不住酸軟泛疼。見狀便稍放緩了聲氣,輕道:“就猜你在這鴻臚寺的日子也不好過。若你為難,衛隊的事我可先暫緩。”反正今日才鬧了個起頭,要收場也還來得及。
楊慎行搖搖頭,瞧著她的目光里有淡淡笑意:“無妨的,你想做什么就只管去做,后頭的事有我擔著。說說你的想法吧。”
見他像是當真支持的,沈蔚點頭,也不愿再婆媽:“今日算是先小小敲打,過幾日待這些挨揍的家伙傷好了,我便著手大清洗。”不適任的人全滾蛋,要養老回自家養去。
“好,”楊慎行含笑頷首,目光片刻不離,“需要我做什么?”
“你什么也別做,免得有人拿你家世做文章,”沈蔚單手叉腰,右手豪氣地揮了揮,“有什么事沖我來就是。”
這壞人她來做足夠了,反正單挑、群毆、罵架,她都很在行的。
“若什么都不做,”楊慎行挑眉淺笑,“那豈不顯得我太弱?”
沈蔚沒好氣地瞪他一眼:“你自緩緩而治你那些大事,這雞毛蒜皮的小事交給我就成。”
若連這不足百人的侍衛隊都收拾不下,叫劍南鐵騎的同袍們知道了,怕不笑掉大牙?
楊慎行若有所思地彎了眉眼:“……男主外女主內?也好。”
“閉嘴!”尷尬的沈蔚隔空指了指他,“對了,過幾日我想去光祿府借兩個人來用用。”
她不知已退婚的前未婚夫妻該怎樣相處,可既如今他是上官,她是下屬……那就保持這樣的距離,好好共事吧。
“做什么?”
“我要將這隊人全過一遍,確實不適任的就即刻清退。這近百號人,我與金寶倒也打得過來,”沈蔚想了想,還是誠實地說,“可是會累。”
她的坦誠顯然讓楊慎行很受用,唇角止不住持續上揚:“那我即刻向光祿府發公函。”此事不能拖,不然若她真給累著了,心疼的還不是他自個兒。
“倒也……沒這樣急,”沈蔚見他立刻坐回去研墨,忍不住道,“你先忙你的吧,公函晚兩日再發也不打緊。”
反正七十杖下去,那些家伙光養傷也少不得三五日。
楊慎行抬頭沖她笑笑,沒再說話。
****
其實,自沈蔚歸來,楊慎行心中一直有隱隱的慌張。
因為六年后的沈蔚,看向他時,眼里再無當初那種喜悅爍然的星光。
今日他就想試試,究竟哪一種面貌的楊慎行,還能讓她放不下。
就是很怕……她當真放下了。
自前兩代圣主起,世家在臺面下的日子就不大好過。楊家作為世家中很招眼的大樹,自是越發警惕,因而約束自家子弟便更嚴厲。
楊慎行幼年所受家教的首條,便是克己。
他厭惡旁人過分矚目他的美貌,卻只能壓著心頭的惱怒,盡力以端肅方正的做派來化解。
他藏著自己真正的性子,在外從無半點任性之舉,就怕旁人抓到把柄。
他壓著心頭的渴望,絕不踏錯一步。
這種變態的克制自幼年起便烙在他的骨子里,從無童稚歲月,也無年少輕狂,這使眾人都誤以為,他當真是個端肅冷靜之人。
久而久之,他的日子便沉悶無比。做該做的事,做該做的人。
沈蔚是他灰蒙蒙的少年時光里唯一的例外。天知道她那份張揚恣意的神采有多讓他挪不開眼。
她渾渾噩噩、胸無大志,就是那種餓了就吃、困了就睡、想要什么就會無所不用其極的家伙。
一言不合就與人斗毆,卻可能隔天又與人勾肩搭背沆瀣一氣。行事東一榔頭西一錘,想起一出是一出,叫人看不出準則、摸不著方向,全憑一時喜好。
卻從來大大方方不藏著。
她喜愛他,便成日紅著臉在門口假裝偶遇。當他略有回應,她便敢夜夜翻墻不請自來。
他自小悶久了,有時不知該說什么,她便滔滔不絕講她小時在天南海北的見聞。
有時也什么都不說。
他看書,她就在一旁翻著話本自在喝著茶,吃著茶點,時不時瞧瞧他的側臉,也能一坐就是一兩個時辰。
那回所謂的喝醉酒被沈珣之“捉奸在床”,其實他明知是她算計好的。
公父罰他跪在宗祠反省時,他并無一句辯解。因為他很慶幸也很欣喜,若非她這無法無天的性子,他還當真不知該怎樣將兩人之間的關系更進一步。
對這樁莫名其妙的婚事,他唯一的遺憾就是沒能當真將她睡了!
至今他還清楚記得,那年喝下沈蔚“精心準備”的那杯酒,腦子開始發懵,即將昏昏欲睡時,他心中恨恨的罵了一句——
混賬姑娘!居然是蒙汗藥!居然……不是春/藥!
可惜,今時不同往日了。
那公函寫了半晌也才幾個字,心浮氣躁的楊慎行索性擱下筆行到窗前,瞧著窗外明晃晃的秋日烈陽發怔。
六年前沈蔚尚在光祿府的繡衣衛做武卒,時任鴻臚寺卿向各府發公函點選侍衛長,沈蔚的頂頭上官傅攸寧便推薦了她。
那時楊慎行尚未出仕,并無官職,可已在父兄的安排下開始為家中做一些事。
在那場競爭中,后來的鴻臚寺卿侍衛長薛密是弘農楊氏暗地里鼎力扶持的人選。以當時薛密的實力,無論文試武試,沈蔚都并無十足勝算。
可沈蔚背后有沈珣之,這是薛密拼死也翻不過去的一道高墻。
為保薛密萬無一失,楊家便安排了楊慎行出面,與前任鴻臚寺卿密談,達成了共識。
是他親手攔下了沈蔚與人公平一戰的機會。
可他要看大局,不得不為。
本來此事不必讓沈蔚知道的,偏生他那時仿佛如鬼附身,抵不過她的追問就脫口而出了。沈蔚當時從震驚、憤怒到失落的眼神,楊慎行至今想來心中仍是遽痛。
他也試過將其中的道理講給她聽,可她根本聽不進去。一慣都會讓著他的人,忽然杠起來同他鬧,瞧著他的眼神像看敵人。
突如其來的敵視與疏遠讓他怒火中燒,一連半月,兩人誰也不搭理誰。
定國公眼見兒子同沈家二姑娘鬧得這樣僵,便請了沈珣之帶沈蔚到定國公府做客。本意是想從中斡旋,緩一緩兩人之間劍拔弩張的氣氛。
哪知沈蔚從頭到尾瞧也不瞧楊慎行一眼,氣得他忍不住下了猛藥,當眾拿出隨身帶著的定親佩玉遞到她面前,還嘴賤地刺一句“若你執意要鬧,那不然就退婚啊”。
沈蔚明明那樣喜愛他,他以為她定是不會接的。哪知她就那么有脾氣!二話不說就接了。
真是置氣一時爽,事后悔斷腸。
后來過了幾日,當沈蔚抱著一壇子酒乘夜翻墻而來時,她根本不知他有多欣喜若狂。
他以為,喝完這壇子酒,一切就會回到從前。
可待他宿醉醒來后,卻被家仆告知,她走了。天不亮就出京了。
他瘋了似的日日上沈府面對沈珣之與沈素的痛罵,卻怎樣也得不到關于她去向的半點消息。
他去過光祿府,可誰都不知她去了哪里。他查過,可沈珣之手眼通天,竟將她出京后的一切行跡全然抹去。
直到兩年前,對成羌滅國那一戰后,五哥解甲回京,才說起沈蔚在劍南鐵騎。
他聽著五哥講與沈蔚并肩作戰時的熱血豪情,講攻破成羌王城時,她是怎樣一馬當先的長刀霜華……心中震撼、疼痛,又委屈。
接著他就去了劍南道。
可是劍南鐵騎的人告訴他,傷殘與陣亡士兵太多,將領們大多奔走各地拜訪這些同袍的家屬,并行安置撫恤之事,并不常在軍中。
他在劍南道待了近兩月,卻始終未見她的身影。
她真狠啊。
丟下了他,徑直去了廣闊天地。哪怕餐風飲露,哪怕出生入死,也絕不回頭。
丟掉楊慎行的沈蔚,依然能縱情飛揚。可被沈蔚拋棄的楊慎行……
憶起往事,楊慎行將窗掩上,背抵著墻,緩緩閉上自己又恨又惱的眼。
哪有人這樣無情無義的?只不過是吵嘴置氣,竟當真再不回頭了。
好在還有一線生機。
楊慎行唇角揚起苦澀又帶甜的淺笑。
當年他常惱她瞧著好看的人就走不動路,如今他卻無比慶幸……比他好看的人,不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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