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翌日寅時剛過,沈家門口就有客來訪。
聽了門房的人通傳,沈蔚匆匆迎出去,門外赫然站著那之前同她打過架的少年薛茂。
薛茂見她也是一愣:“竟是你。”
原以為薛茂是來找她了結那日的街頭恩怨,一聽這話卻又不是,沈蔚不禁有些好奇:“有何貴干?”
“我就是來捎個話,沒要再同你打,”薛茂怕她誤會自己不懂街頭規矩,帶了惱意解釋道,“我兄長讓我轉告,他今日要上鴻臚寺尋你晦氣,請帶好兵器。”
沈蔚雙手環抱在胸前,假笑嘲諷:“打不過就回家告狀搬兄長?少俠好氣魄。”
“誰告狀了?!”顯然現任帝京熊孩子界霸主也是有尊嚴的,頓時大怒,“我不過是替兄長帶話,又不知鴻臚寺的沈蔚就是你!”
“薛茂,請問你兄長貴姓啊?”沈蔚白眼帶笑,明顯不屑。
薛茂怒到頭發絲都快燃起來,挺直胸膛,大聲呵斥:“我兄長是梅花內衛副統領薛密!”
前任鴻臚寺卿侍衛長?沈蔚面上笑意轉冷:“恭候。”
送走薛茂,沈蔚回身行到中庭,就見沈珣之匆匆趕來:“誰一大早就來尋你晦氣?”
敢殺到沈珣之府上尋他妹子叫板的人,這還是開天辟地頭一樁。
沈蔚笑著搖搖頭:“大哥,跟你打聽個人。梅花內衛的薛密,你認得么?”
“見過,人模狗樣的,聽說挺能打,”沈珣之立刻怒目挽袖,“是他惹你?”
“沒有沒有,”沈蔚忙湊過去拉著兄長胳膊輕晃了晃,拖著一起往飯廳去,“我就打聽打聽,畢竟是前任鴻臚寺卿侍衛長么。哎,對了,當年南史堂案爆發時,薛密已在梅花內衛了?”
“他去年才去的梅花內衛,”沈珣之睨她一眼,“南史堂案牽連太多人,水深到沒誰說得清楚,你別瞎摻和。”
“都結案的事了我摻和什么呀?也就隨口一問,”沈蔚點點頭,揚聲對小桃道,“小桃,煩你替我將鴟尾劍取出來,我陪兄長吃過早飯就走。”
小桃應聲點頭,趕忙轉身去了沈蔚的院子。
沈珣之疑惑皺眉:“你不說那鴟尾劍華而不實么?”
鴟尾劍、椒圖刀、囚牛槍乃鑄鐵名家孫燭老先生的收山之作,號稱“帝京三大神兵器”。據說二十多年前囚牛槍的主人比武認負,當眾將那神兵器扔進鑄鐵爐給熔了。
而鴟尾劍是沈珣之花重金買下送給沈蔚的十四歲生辰禮。沈蔚嫌棄劍柄那顆巨大的珍珠硌得慌,便一直將這劍束之高閣。今日忽地要拿出來使,也難怪沈珣之詫異。
“嗯,怕使長刀傷著人。”
聽沈蔚這樣說,沈珣之料想妹子吃不了虧,便不再追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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點卯過后,沈蔚再一次命人敲響集結鑼磬。
有了昨日的教訓,這回不到半柱香人就齊了。
望著演武場中齊刷刷的陣列,沈蔚淺笑抱拳:“感謝諸位賞臉啊。”
陣列中許多昨日挨了打的人齜牙咧嘴腹誹道,不賞臉便會被你賞棍子啊混蛋!
“我不學無術,懂的道理不多,但也知尺有長短,人有強弱,”沈蔚負手立在擂臺正中,面上帶笑,“弱不要緊,可絕非你弱你有理。打不過不丟人,可你不能告訴自己反正不丟人,索性就不打了。”
正說著,傳令兵站在遠處遲疑地向沈蔚執禮,見沈蔚點頭,這才幾步回來,上到擂臺一側小聲對她說了兩句。
“在場都是自家同僚,大聲說無妨的。”沈蔚輕扯唇角。
“梅花內衛副統領薛大人來訪,請見沈大人!”
傳令兵此話一出,寂靜無聲的陣列中有不少人露出得逞的暗笑。
薛密是前任鴻臚寺卿侍衛長。昨日沈蔚剛痛下殺手,今日薛密就來訪,很顯然是來替舊部撐腰。
沈蔚點頭,朗聲道:“請薛大人到此一見。”
片刻后,隨著薛密的到來,場下的陣列漸漸起騷動。
“列隊不整者,杖五十,當場行刑。”
沈蔚此話一出,瞬間又是滿場寂靜,才有些散亂跡象的陣列迅速復原,想來昨日的見面禮確實讓人心有余悸。
薛密笑意爽朗,執禮道:“沈大人鐵腕治下,下官冒失了。”場下的人皆是他當年帶過的,對這其中的亂象他比誰都清楚。
沈蔚望著回復規整的隊列滿意頷首后,才轉身向薛密敷衍回禮:“若論鐵腕,天下間誰比得過梅花內衛?”
梅花內衛作為先圣主手中最后的殺手锏,當年因南史堂案誅殺朝中大小官員的斑斑事跡,她雖不在京中,卻也有所耳聞。
此刻面對眼前這位梅花內衛副統領,她的心情很復雜。但這私人心緒不易袒露,況且那時薛密尚在鴻臚寺,南史堂案與他個人并無關聯。
“薛大人今晨特地通知我帶好兵器,為表尊敬,鴟尾劍已恭候多時。”
沈蔚展臂接過衛兵遞來的鴟尾劍:“薛大人今日來替舊屬討說法,我也正好與薛大人論個曲直。”
“請沈大人賜教。”
薛密從頭到尾都很客氣,這叫沈蔚覺著,還不如他那莽撞弟弟薛茂來得通透。
不過,她也有心借薛密殺一殺歪風邪氣,便冷笑道:“昨日初見,侍衛隊風氣散漫、混吃等死的場面令人大開眼界。”
“借一位我很尊敬的大人從前說過的話,那當真是‘立國以來所有武職英靈的棺材板都壓不住了’。能將一隊武職帶到如此爛泥扶不上墻的地步,薛大人實在不是等閑之輩。”
這話十足打在薛密臉上,也打在場下眾人臉上,半點情面也沒留。
見薛密欲言又止,沈蔚兀自轉身,掃視場下眾人:“我知道,許多人家中昨夜奔走不少,這才請動薛大人今日出馬。我也清楚,楊大人今晨被宣進內城,諸位同僚功不可沒。”
“沈蔚不才,愿與薛大人一戰,”沈蔚拔劍出鞘,拿劍尖點點場下,“今日過后,若再有人搞這樣不入流的事情,我敢保證,滿帝京沒人能比我更下三濫。”
連下三濫都不甘落人下風,你才真是讓人大開眼界咧。
一旁的苗金寶忍笑退下擂臺,將場地留給這前后兩任鴻臚寺卿侍衛長。
沈蔚雖不知薛密功夫深淺,可為了徹底震懾場下那些不爭氣的家伙,斷了他們找人說情的心思,這一架必須打。
而薛密昨夜被前來求他煞一煞沈蔚銳氣的人煩得不行,今日也是不得不來。
兩人各自定了心神,也不再虛禮,迅速交上了手。
拆招幾個回合之后,沈蔚已知薛密功夫扎實在自己之上。
從軍多年,她已不是當年那個自以為“老子天下第一”的狂妄少女,戎馬生涯中見識過無數強于自己的對手。她是見過生死的劍南鐵騎前鋒營大將,許多信念已刻進骨子里,生命不息它不會消失。
百來號人目不轉睛,屏息凝視著擂臺上交錯往來的二人。誰都瞧得出沈蔚處于下風,可她始終是大開大合的攻勢,越戰越穩。
就在沈蔚心無旁騖與薛密對戰之際,楊慎行也悄悄進了演武場。
苗金寶趕緊迎過去,壓著嗓音道:“楊大人,您不是進內城了嗎?”
“有人參了沈蔚昨日之舉,眼下沒事了。”楊慎行輕描淡寫帶過,目光緊鎖著擂臺。
就在兩人說話間,沈蔚手中的鴟尾劍竟被薛密硬生生一刀斬斷。
苗金寶大驚失色地回首瞧過去,口中喃喃道:“完了,三大神兵器只剩椒圖刀沒被毀了……椒圖刀的主人顫抖吧……”
楊慎行唇畔隱隱漾開些許得意,緩聲道:“然而,椒圖刀的主人也是沈蔚,很明顯,她不會顫抖。”
見苗金寶臉上的震驚更深,他緩緩又道:“昨日她帶的那柄長刀便是椒圖刀。”
那正巧也是沈蔚十四歲的生辰賀禮,送禮的人,叫楊慎行。
見沈蔚兵器被毀,幾陷絕境,場中已有不少人準備看她笑話,連薛密都略恍了一下神。
就是他恍神的這瞬間,沈蔚左手生生抓住了薛密的刀刃,右肘抵住他的喉頭,笑了。
“若你真是我的敵人,我肘上一使力,你的喉骨就該裂碎了。”
有血跡自薛密的刀刃上緩緩滴落,迎著金燦燦的秋陽迸出最最傲氣的風華。
金寶眼見沈蔚受傷,抬腿就想沖上擂臺,卻被攔下。
“她在立威,你別下她場子。”楊慎行望著擂臺上宛如凝止的兩人,喉頭微動,右手長指緊緊收攏。
擂臺上的薛密緩緩撤刀,執禮認輸:“劍南鐵騎不愧國之屏障,多謝沈將軍指教。”
先前來時他稱沈大人,如今卻誠心實意敬一聲“沈將軍”了。
“薛大人客氣,”沈蔚笑著接過衛兵遞上的傷布,隨意纏住左手的傷口,“不送。”
她可以確定,薛密這前任鴻臚寺卿侍衛長,絕不會再管侍衛隊閑事了。
目送薛密下了擂臺,沈蔚不疾不徐轉身,面向一眾目瞪口呆的侍衛隊。
“為武職者,便是個人戰力不強,也絕不能丟掉膽氣。只要沒死,你就得站起來。”
這個規矩,她方才已然親身示范,在場無人發得出異議。
“你們是護衛,并非儀仗!鴻臚寺卿侍衛隊,身后護的絕非楊慎行這個人,而是國之肱骨,是國之尊嚴!”
金寶看得直發怔,沒料到平日一身匪氣像個街頭混混、好吃貪美的沈蔚,竟也有如此明正堂皇的一面。
“若有敵襲來,須踩過你的尸體,才能到他面前。這是從今后侍衛隊的鐵律,自認做不到的人,即刻就可以滾了。”
沈蔚掃視全場,凜凜傲氣似戰旗張揚:“三日后,我將對諸位同僚進行一對一甄選,不適任者必須滾蛋。當然,最終留下的人,或許有一日會指著我痛罵,‘早知如此,當初老子還不如自行滾蛋’。”
此時滾蛋不過面子上難看,可留下的人,絕不會有從前那樣輕松的日子可過了。
一聽三日后甄別,擂臺下有人弱弱抗議:“你不能、不能這樣胡來!否則我爹……會參你至死!”
“成羌的虎狼之師都沒能砍死我,自家的奏本倒將我參死,那還真是新奇的經歷,”沈蔚笑迎那人目光,“我想試試。”
“鴻臚寺本就……本就文官為主,并不十分強調武力的!”
見還有人垂死掙扎,沈蔚目光湛然澄定如明亮星辰:“諸位,請大聲告訴我你們的身份。”
許是她的目光帶笑卻懾人,有三三兩兩的聲音道:“鴻臚寺卿侍衛隊。”
沈蔚點點頭,執斷劍負手,又問:“是文官嗎?”
一時無人敢應。
沈蔚緩緩拿過衛兵手中長/槍,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自擂臺上躍身而下,長/槍虛虛過處,竟有幾人即刻抱頭蹲地。
“若有人刺殺,是不是楊大人還得擋在你身前?”沈蔚拿槍頭虛虛抵住一人的下巴,逼得他不得不跟著抬起臉來,“金寶,這幾人不必甄別,即刻清退。”
金寶連忙轉頭瞧瞧楊慎行,見他緩緩頷首,才揚聲應道:“得令!”
被她拿長/槍指住的那人仍舊蹲在地上,并不敢多余動彈,只眼中泛起惱怒的薄淚,顫聲輕嚷:“憑、憑什么?!”
“憑你打不過我。憑老子殺人如麻,手上數千條敵軍的人命。不服你砍我啊。”
沈蔚居高臨下沖他笑得輕蔑極了:“管你世族庶族,在其位,就得謀其事。既為武官,雖不要你保家衛國,至少也得不辱使命。做不到的人滾蛋,老子不伺候!”
沈蔚不再理他,回身又躍上擂臺,揚臂將長/槍扔回衛兵手中。
“想來諸位清楚,從前我在繡衣衛,后在劍南鐵騎。我所見過的武官武將,無一不是撲街也要頭朝前的!所以,我眼里容不下毫無血氣、混吃等死的侍衛隊。我并無大志,不妄想能帶出一支武功蓋世、戰無不勝的侍衛隊,但,我要的是枕戈待旦、知恥后勇的同伴。”
她孤身立在擂臺,卻像身后有千軍萬馬,英華烈烈,氣勢如虹。
楊慎行的目光一直未離她須臾。
那是他的沈蔚。她立在那里,她就是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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