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34章:
聽到姊妹們的笑聲,寶玉定了定心神,好半日才睜開緊閉的雙眼,鼓起勇氣往炕上瞧了瞧,發現是一張虎皮所制的褥子,雖已死了,但張牙舞爪,極是猙獰。
寶玉向來膽小,忍不住道:“妹妹將這吃人的老虎放在屋里作甚?”
黛玉方才笑岔了氣,伏著桌子哎喲幾聲,叫紫鵑過來給揉了揉腸子才好些,聽了寶玉的話,正色道:“二哥哥看差了,哪里是老虎?不過是張虎皮,已經是死物了,怕什么?哥哥只道老虎吃人,殊不知人心才是老虎呢!”
惜春半日想不出下一步該如何落子,所幸放下棋子,側身往旁邊的八寶盒里拈了一枚松子剝開吃掉松仁,道:“姐姐說的話總叫我覺得有同感。”
探春笑道:“四妹妹,我知道你和林姐姐走得近,用不著你處處附和著叫我們聽到。”
惜春斜睨了她一眼,下巴一揚,冷笑道:“我知道姐姐想說我趨炎附勢,林姐姐如今得勢了,我和林姐姐走得近,得了好處,有些人心里頭便不舒坦了。只是,姐姐別欺負我年紀小,我雖小,卻知道府里最得勢說話最有用的人是誰,以往我可沒上趕著巴結他們!再說,這里沒有外人,說話不必避諱,當初不敢親近林姐姐的緣故大家心知肚明!也不是我做主的。”
饒是探春聰明機敏,此時也是無言以對,彼時寶玉仍不敢去炕上坐,滴溜溜兩只眼睛往炕下尋了一張圈椅,一轉身看到大案后面椅背上也有一只老虎頭,登時又嚇了一跳,懊惱地道:“林妹妹弄這勞什子定是專門嚇唬我的。”
黛玉不肯承認,道:“胡說!我是喜歡才弄出來的。”
寶玉道:“妹妹最愛哄人,我不信。”三言兩語倒將探春和惜春之間的針鋒相對化解了。
略坐片刻,寶玉不肯久待,急急忙忙地尋個借口告辭了,探春見狀,忙說去賈母房里請安,叫上迎春一起隨之離開,只惜春仍留在黛玉房中吃果子。
又吃了兩粒松仁,惜春的眼淚忽然滾落下來,哽咽道:“我以往遠著姐姐,如今姐姐得勢了,我才又親近姐姐,姐姐是否像三姐姐那樣也覺得我是個趨炎附勢的小人?只有小人才會錦上添花、落井下石,而不是雪中送炭。”
黛玉不答反問道:“妹妹以往為何遠著我呢?”
惜春思索片刻,如實回答道:“姐姐,我從小兒沒娘,雖有父親在世卻像沒有,兄嫂隔著府邸,待我亦如路人,不曾有半點關懷。我隨二姐姐、三姐姐在老祖宗跟前長到如今,從未有人問過一句冷暖,二姐姐、三姐姐個個自顧不暇,談何待我!況且,我雖小,但又不能事事依賴她們。那年姐姐進府,我原歡喜的,說好容易來個姊妹一處吃一處頑,豈不熱鬧。哪知又來一個寶姑娘,于是跟二姐姐、三姐姐一樣,我就不敢親近姐姐了。”
前世三春遠著自己的緣故,黛玉心里十分明白,故無怪責之意,無非是因為當家作主的王夫人,三春須得在王夫人手底下求生。其實,這也沒什么要緊,賈母房里的大丫鬟又有哪個當自己是主子了?當著面說自己不是的可不在少數。
黛玉正欲開口,又聽惜春道:“追根究底在于自己,此時把原因歸咎于他人亦非正道。我與姐姐說實話,薛家送宮花那年,老祖宗將我們挪到太太正房后面的小抱廈里住,跟前只留姐姐和二哥哥在上房院里解悶兒,我心里可討厭姐姐了,害得我們每日起早貪黑,沒有一日自在,且住處狹窄,十分不便,我當時都想和智能兒一處做姑子去了。一則上行下效,二則欺軟怕硬,我們不敢說二哥哥的不是,只姐姐在這里無依無靠,才受了我們的遷怒。”
黛玉淡淡一笑,道:“若是我遇到和妹妹一樣的待遇,我也惱那罪魁禍首。”
惜春小心翼翼地問道:“我這樣的人,姐姐不恨我怨我?”
黛玉問道:“妹妹可曾對我落井下石?”
惜春搖頭,道:“這倒沒有。姐姐在老太太跟前的待遇雖比我們強些,但也有限,甚至因為二太太的態度,比我們的處境更不好,畢竟我們住在這里是名正言順,姐姐則不然。因此,我再小再不懂事,也不至于對姐姐落井下石。”
黛玉愿意摒棄前嫌和惜春交好便是因為前世惜春和迎春雖然遠著自己,但沒有像探春那樣捧釵而貶自己,當著大家的面說二月沒有人過生日。若是今生探春親近自己,她唯有敬而遠之,所幸探春一心奉承王夫人,仍舊更親近寶釵,只不敢隨便說自己的不是。何況,前世在榮國府中,即使薛寶釵比自己更得勢,也沒見迎春和惜春親近她。
因此,拉著惜春的手,黛玉笑道:“這不就得了。妹妹雖未雪中送炭,但亦不曾落井下石,品性已比旁人強了好些。妹妹,人生在世,誰都有喜怒哀樂愛恨情仇,若沒有這些情緒就不是個活生生的人了,即便是佛家也有金剛怒目呢!別說妹妹,就拿我來說,以往我住在府上,老父遠在千里之外鞭長莫及,遇到許多不平之事我不得不忍氣吞聲,只想著息事寧人。如今呢?如今我雖父母雙亡,較從前更加伶仃,但因借父蔭有了勢,所以我也硬氣了好些。人對人的態度往往隨著周身境遇的變化而有所變化,沒有什么是一成不變的,若有誰能待誰不論貧富始終如一,那才是高人。可是,世上又有幾個高人呢?”
惜春靜靜聽完,破涕為笑,挽著黛玉的手臂,道:“姐姐你真好,我心里可怕姐姐因為我從前做過的那些事情就不肯同我頑了。”
不說姊妹剖心跡之后,情分愈加深厚,卻說賈寶玉漸漸減少了來黛玉房中的次數,即便是有要緊事情要找黛玉,也只站在外面隔著門簾子喊黛玉出去說。
良辰道:“這樣倒好。小時候也還罷了,如今姑娘和寶二爺都大了,起居坐臥之間很該避諱一些,免得別人說出不好的話來。”她最是個沉默寡言心中有數的人,十一二歲時便在林如海的在書房里伺候,所以生前沒安排她出去,而是將她給了黛玉,黛玉亦十分倚重她。
賈母不知就里,見寶玉和黛玉雖比別人更好些,但明顯能看出漸行漸遠的意思,黛玉不往寶玉屋里去,寶玉也不去黛玉房中,心內著實憂慮,在這一日用過早飯后叫住黛玉和寶玉,問黛玉道:“可是寶玉說了什么做了什么?怎么你們打小兒一處頑的反倒比別人遠些。若是寶玉得罪了你,只管告訴我,叫你舅舅捶他。”
見賈母開口,原欲離開的寶釵并迎探惜等人都不由自主地站住了腳步,待賈母說完,探春想起那日寶玉之恐懼,撐不住笑道:“老太太問林姐姐作甚,該問二哥哥才是,怎么我們都不害怕,獨二哥哥一個人嚇得不敢再登門。”
賈母不解其意,忙問何故,探春方將那日情形詳述于賈母知曉,末了道:“依我說,二哥哥也該練練膽子了,男子漢大丈夫,哪能一味作女兒之態。”
聽完緣故,賈母笑了,道:“原來如此。真真促狹,明知你哥哥膽小,偏弄那勞什子。”
黛玉在寶玉跟前都不承認,如何會在賈母跟前承認,遂瞅了寶玉一眼,道:“我也不知道二哥哥不敢登門的緣故竟在此處,只道二哥哥覺得彼此年紀大了,所以懂得分寸了。”依舊不說將虎皮褥子并虎皮椅披撤下去的話。
賈母嘴里沒有說什么,至晚間,卻打發人給黛玉送了簇新的白狐皮褥子和成套的青金閃綠灰鼠椅披,雖非鮮艷奪目,但比之虎皮更顯閨閣之柔。
黛玉向賈母道過謝后,卻沒有換下,仍用虎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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