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府占地極大，如今分了東西二院，東邊住著族長王棟，西邊是二房王松，他們是同胞兄弟，自小交好，如今三代同堂，也沒分家，只隔了道月門分成兩院，平日伺候的便用東院西院來分。

　　如今日頭西斜，王荀手持鞭子，素日沉默寡言的臉上往端的一副氣勢洶洶摸樣，手中的鞭子一抬一落往王璋身上抽去，“王家祖訓(xùn)，背！”

　　偏那王璋也是個(gè)硬氣的，一面受著那鞭子，一面咬牙背著。

　　“存心居中，正直不偏，是為忠”

　　“啪！”

　　“侍于親長，尊老愛賢，是為孝”

　　“啪！”

　　“優(yōu)為聚靈，敬天愛人，是為仁”

　　“啪！”

　　“大不糊涂，小不計(jì)較，是為智”

　　“啪！”

　　“對上恭敬，對下不傲，是為禮”

　　“啪！”

　　“守身如蓮，香遠(yuǎn)益清，是為廉”

　　“啪！”

　　“表里如一，真誠以待，是為信”

　　“啪！”

　　“好好好，虧你還記得，王家祖訓(xùn)，忠孝仁智禮廉信，你做到了什么！當(dāng)著祖宗牌位，說，你錯(cuò)沒錯(cuò)！”

　　“我沒錯(cuò)，那群讀書人嘴里不干凈，我就打的他們干凈！”

　　“你！”王荀膝下唯兩兒一女，他后院清白，除了早年伺候的兩個(gè)丫頭，唯有他那發(fā)妻王庾氏。大兒子王璟早已進(jìn)了官場，如今又同那蕭家的女兒定了親。小女兒王珂年歲雖小，卻也頗懂事理。

　　唯有他這個(gè)二兒子，走鳥斗雞，文不成武不就，今日還做了這樣的混帳事，愈發(fā)來氣，鞭子一抬是要用了全力打。

　　便又說到那王庾氏，她原先是不知道的，因著早年生產(chǎn)落了病，底下伺候的唯恐她又犯了舊疾，自是瞞著。

　　如今天色也黑，老爺兒子還不曾歸，才起了疑心。便又招來貼身丫頭一問，知道這事，忙往祠堂那頭去了，遠(yuǎn)遠(yuǎn)就聽見那頭的聲，愈發(fā)急了，一迭聲喚著，“璋哥兒”卻是被人攔在了外頭。

　　祠堂重地除王姓子弟旁的自是進(jìn)不去，她遠(yuǎn)遠(yuǎn)瞧著她兒后背被打的皮開肉綻，又見那高高懸起的鞭子，大叫一聲就暈了去，跟旁伺候的奴才忙又喚起“夫人”來。

　　王芝從西院趕到這時(shí)，便瞧的這幅摸樣，她手一扶額，只覺十分混亂。先是讓人去請了大夫，又讓人把王庾氏扶回去，才往里頭走去，“大哥切莫打了，嫂嫂身子不好，如今瞧的這幅摸樣怕是晚上又得不好睡了。”

　　她這大哥素來是重情的，后院干凈，夫妻和睦。如今聽的這話，王荀是先看了眼王璋，又瞧了瞧外頭，“這小畜生不打不聽，今日擾了你笄禮，往后還不知做出什么混帳事來。”

　　王芝一笑，“我來時(shí)也聽了這樁事，若說這事璋哥兒也沒做錯(cuò)，那群讀書人自詡身份，嘴里卻是沒把門的。”又瞧了瞧王璋，“璋哥兒這會怕是曉得厲害了，您還是快去看看嫂嫂吧，我與璋哥兒說上幾句。”

　　王荀心里也曉得這事他這兒子縱然有錯(cuò)，怕也不能擔(dān)了全責(zé)。

　　可今日王家擺宴，出了這樣的事還不知被傳成什么樣，他這兒子已是事事不成，若是再傳個(gè)傷人的名，往后又有誰肯嫁來。一嘆，看他如今這幅摸樣，又聽了這個(gè)小妹來勸，總歸也消了幾分氣，點(diǎn)頭應(yīng)了收了鞭子往外走去。

　　如此，除了外頭那群丫頭小子，便只剩了還有幾分清醒的王璋和圍著他笑的王芝了。

　　“我聽說你今日為了我這個(gè)姑姑受了不少打罵，哎，好侄兒——”又拿手拍了拍王璋的頭，端的十分憐憫，喚來外頭侯著的來扶，“我明日再來看你，瞧你這幅小可憐樣，姑姑心疼吶。”

　　王璋好似還沒反應(yīng)過來，被幾個(gè)小子攙著回去時(shí)，才驀然驚醒，跳腳轉(zhuǎn)頭說來，“誰為了你，我是為了——！”便瞧見他那姑姑早沒了身影，又想著嘴里另一個(gè)名字，到底沒吐出來。把身子繼續(xù)往兩個(gè)小子那靠去，一路叫道，“哎呦，疼，真疼...”

　　王芝回去時(shí)，與趙謝二人說起這事，難得夸了回王璋。又問二人明日可要一道去瞧瞧，因著有層姻親的關(guān)系自也是沒什么男女大防的話。趙妧是覺好玩，也有心嘲笑一回，謝亭卻是可有可無，便都有去一遭的意思。

　　三人又說了會話，吃飽喝足各去睡了。

　　隔日清早，王庾氏因昨晚被嚇著，早早起了來，往王璋屋子去。見他左扭右扭沒睡著，怕是身上疼得厲害。忙走幾步，問起“璋哥兒還疼不疼？”三個(gè)孩子里，老大老三都是個(gè)沉默寡言的性子，王璋慣是會說甜話，自是多疼王璋些，如今瞧他這幅摸樣，早就掉了淚來。

　　“你那個(gè)爹真是狠心，哪里能下的了這樣的手。我兒受苦了...”

　　她這樣說來作勢要看傷，王璋傷的都是后背腰這塊，哪里能讓她去看，忙說不疼不疼，已上過藥了。王庾氏又招來幾個(gè)貼身丫頭，一一問過才放下心，坐在一邊，“我兒也莫怪你父親，他也是為了你好，只怕那些人胡言亂語污了你的名聲，好人家的姑娘哪里還肯嫁給你來？”

　　王璋往日是最煩這些話的，今兒個(gè)卻沉思起來，昨日謝亭也在府里，她若聽著還不知怎么想。若也與旁人這般想來，可怎的是好？又想她是去年辦了笄禮的，還有她那個(gè)什么晏琛哥哥——“不行！”

　　他這一聲，倒把王庾氏嚇了一跳，還以為出了什么事，忙問起來，“什么不行？璋哥兒你在說什么？”

　　王璋擺手回了“沒事沒事”，方才牽連著傷又“哎呦哎呦”喊了起來。王庾氏哪里還管，忙關(guān)心起傷賴。這廂母子說著，就聽的外頭丫頭稟道，“芝小姐，謝姑娘，晉陽長公主來看公子了。”

　　王璋自是一愣，王庾氏倒是笑起來，忙讓請人進(jìn)來，又與王璋說起，“昨日你姑姑幫了許多，你待會可要好好謝謝她。”

　　那頭簾子一打，先頭進(jìn)來的是王芝，后頭跟著的是趙妧，王璋撐著身子往后瞧，便看見謝亭著一身紅衣進(jìn)來，眉目如畫，煞是好看。

　　王璋只覺著謝亭當(dāng)真好看，比往先還好看了幾分。他眼里看著她，好似這天地之間只剩下這個(gè)人一眼。

　　那頭正見過禮，王庾氏便讓王璋叫人，見他一副呆楞摸樣，只覺這兒子怕是被打傻了，只好與王芝道了謝，又問了趙妧，皇后身子如何，什么時(shí)候回宮的話...便去外頭吩咐茶點(diǎn)，由著他們年輕人說起話來。

　　那頭人一走，趙妧就松了身子，一副好笑的把王璋看了幾遍，“我方才進(jìn)來還聽著你哎呦哎呦的喚，表哥這幅樣子，哪里還擔(dān)得風(fēng)流公子這個(gè)名聲？”

　　王璋這會也回了神剛想嗆回去，又瞧的謝亭在后，忙噎了回去。整整衣褶子，端的一副翩翩少年郎，“表妹繆贊了。”

　　趙妧只覺著這表哥今日當(dāng)真奇怪，往日那炮仗似的性子，與姑娘打起架來也沒個(gè)羞。如今卻端的這幅模樣，好沒意思。

　　丫頭奉來茶果，王芝端著長輩身份與王璋說了幾句，又說了幾句閑話，便要告辭了。

　　王璋與心上人話都沒說上一句，一聽這話忙喊了聲“世妹”，謝亭一怔，她今日沒說一句話，如今聽人喊來，是過了半會才應(yīng)了，才轉(zhuǎn)頭問一句，“世兄何事？”

　　“我聽世妹有匹寶馬，不知是否有緣可見？”

　　“自是可以，待世兄養(yǎng)好了身體再請世兄來吧。”

　　王璋心里高興，便讓幾人回了。這廂還瞧著人后背身影，哪曉得王芝回頭對他露了個(gè)似笑非笑的摸樣。可他臉皮素來厚，如今這幅樣子，也能回上一個(gè)真誠的笑容，唱起小曲來了。

　　王庾氏再來時(shí)便瞧著她兒子這幅模樣，好不快活，把她看的一愣，心想她這兒子莫不是當(dāng)真被打傻了不成，還是——

　　王珂與王庾氏是一道用飯的，吃完飯便問了，“母親今日好似有心事？”

　　王庾氏便把心里的事說了出來，“我瞧你哥哥心里好似有了人，我左思右想，莫不是晉陽？她們自幼是一道玩大的，我今日瞧她去見了你哥，你哥很高興。”她這般說下，又想起早年幾個(gè)小孩情誼，愈發(fā)肯定了。

　　王珂素日是個(gè)帶笑的，眉間清雅，倒了杯茶端給王庾氏，“若當(dāng)真是晉陽公主，母親要如何？”

　　王庾氏眉心微蹙，接過茶來，“這——若是旁人也就罷了，晉陽是你皇姑姑的心肝，你哥又是這幅樣子，哪里肯了？若當(dāng)真是，我卻還是讓你哥趁早消了心思。”

　　王珂勸道，“母親先別急，事情究竟如何還不曉得，若不是，您這一問，倒是讓哥哥難為情了。倘若哥哥心上有人，他那性子，自是要與您說的，您且先等著便是。”

　　王庾氏被女兒一勸，也歇了心思。她早年做姑娘的時(shí)候是個(gè)溫敦的，慣聽長輩話的。后來嫁了人，便聽老爺?shù)脑挘�如今兒女長大，自也慣聽兒女的話了。

　　王庾氏午間是要午睡的，王珂便往王璋那頭去，丫頭打了簾子，恭聲道，“六小姐來了。”

　　王珂今年十四，性子卻很沉穩(wěn)，幾個(gè)丫頭退下，王珂坐在圓凳上接過王璋手里的橘子剝著，開了口，“母親今朝問我，哥哥是不是喜歡晉陽姐姐？”

　　王璋一愣，又想早間母親神情，搖了搖頭，“母親慣是瞎猜，我于那晉陽有什么心思？”

　　“哥哥于晉陽無意，那么謝家姐姐呢？”王珂抬了眉眼，把剝好的橘子遞給他，眉淡而遠(yuǎn)，“母親說你早年與晉陽玩的好，卻不知道，每每你找晉陽時(shí)，謝家姐姐都是在的。若晉陽受了欺負(fù)，謝家姐姐定不會饒了你。哥哥——我說的對嗎？”

　　王璋也笑，他這妹妹果然聰慧，“你猜的沒錯(cuò)。她那會還小，每次晉陽告了狀，她都是第一個(gè)來找我的，讓我去與晉陽道歉，我哪里肯。她從小就喜歡穿紅衣，眉眼都好看，站在我面前的時(shí)候，板著臉教訓(xùn)我的時(shí)候，像個(gè)年畫里的小童子一樣，當(dāng)真是好看。”

　　王珂一愣，她是第一次瞧見哥哥這般正經(jīng)模樣。她從記事起，她這哥哥就是爬樹掏鳥蛋打夫子，可如今他這幅樣子，眉目溫柔，面色卻正經(jīng)肅穆，說著自己的心上人，半分不容得她人褻瀆。

　　“哥哥...”

　　“我知道，我與她縱是門當(dāng)戶對，可我到底是配不得她的。她嫁了人，就是別人的妻子，往后她的笑，她的哭，再與我無關(guān)了。我哪里能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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