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中秋3
兩人坐在正房的廊下,凌空一輪明月照著朱門大戶,也照著寒門小戶,無論人多人少,只要一家子人在一起,那怕兩個人也是團圓。只是不知道這圓圓一輪明月,可也照著陳家村的山與田野,那漫坡而下的村莊,她的小院,她的桃樹,還有她和陳安實一起走過的,所有的路。
死去的那些先人們,無人上香無人上供,也不知如今凄惶可憐成個什么樣子。
隔壁不知那一家有樂聲起,是純純的雙管聲,忽而一聲揚起,吹的婉轉悠揚。再接著樂聲急轉直下,勾心扯肺哀戚欲絕。這一聲已經將如玉和安康兩個扯到了音樂里去,再接著雙管幾處刻意停頓,樂聲似斷似續,恰似斷斷續續的抽泣與哭訴。
如玉才舉起小小的酒壺,未及捂住嘴嘩啦一聲便哭了出來。她道:“這,這是《江河水》,我小時候聽過瑣喇,可也沒有這樣……這樣……”
雙管本是雙音,此時兩音忽而分開,高音激昂無比,低音凄涼悲切,樂聲急催,一聲更比一聲急。如玉轉身進了屋子,關上門窗,仍還躲不開那越來越急的樂聲,一聲聲吹到她心坎聲,失夫失家,離鄉千里的痛與心酸,并這些日子在永國府,踮著兩只腳晃如舞于刀尖的煩難一并洶涌而來,果真是肝腸寸斷,失魂落魄,傷心欲絕。
《江河水》是一首古曲。它以全篇之樂,來講述孟江女失夫之后,哭倒長城的悲切,以及對于丈夫的愛和思念。還有她做為一個婦人,對于整個世道無力反駁,反處傾訴,無可申冤。從頭到尾,一聲一調所訴的完全是悲憤和絕望,完全沒有一丁點的歡樂,因此曲苦極,甚少有人鳴奏。
瑣喇之聲更哀,可如玉小時候沒有經過苦難離別,騎在祖父的肩頭上,只見人人和著樂聲哭的傷心欲絕,卻不知人之哀,不由樂起,而由心起,那樂聲,不過是將人心頭的哀勾了出來,叫它有個渲泄口而已。
“嫂子!”安康敲著門,問道:“你怎么了,嫂子?”
如玉拍打著自己的胸口,搖頭道:“沒事,沒事,我只是想你哥了。”
她想起陳安實頭一回穿上新衣,躬背站在炕沿下,等著背她時,自己一只腳輕輕踏他的背,要試那背穩不穩的樣子。農村孩子老實,陳安實的耳根都是紅的,背起她穩穩當當,背著她看遍整個陳家村。
他知道她愛吃些有味道的點心,到族里替陳貢抄完帳,大半夜的回來懷里捂著那給宗祠里上供的點心,要帶到她山窖外,兩人并肩坐著望星星,他看著,她吃著,嘰嘰喳喳說些有的沒的。
他才是真正守了四五年,連她的胸都沒摸過,她的嘴都沒吃過,回回替她倒洗澡水,都是屏著息目不斜視的,將她當成月里嫦娥,霜里嬋娟一樣的護著。那才是真正的愛啊,兩人一起算什么時候能長到年齡,算成親那天要備多少刀肉,要備多少碗菜,要請多少家人。說多少沒用的,手握在一起,等的就是拜禮成親入洞房的那一天。
那樣好的人,怎么就瘦成一把骨頭,死了呢?
愛那么奢侈,她也不可能再求得一分愛回來,可是對于往昔被愛所圍繞的,那些歡樂歲月的貪戀,終究還是止不住的貪戀。所謂肝腸寸斷,大約就是如此。
忽而樂聲戛然而止,安康叫道:“嫂子,快開門,有人來了。”
如玉以為是張君來了,賭氣喊道:“叫他回去!我今夜不回他家,就要睡在這里。”
“嫂子,是我。”竟是二妮的聲音,如玉轉身一把拉開了門。
趙蕩持著方帕子,就在門上站著。如玉一聽是二妮的聲音,才拉開了門,開門見是趙蕩,這才醒悟過來,二妮住在瑞王府,她出動,趙蕩肯定會跟著的。
如玉不接趙蕩的帕子,一抽自己襟下沒有掖著帕子,手背揩過臉出了門,拉過二妮問道:“你怎么來了?”
二妮也是握著如玉的手,掃一眼趙蕩:“我說想家,想你們了,義父便說帶我來此走一走,叫我見見安康,誰知恰好就碰上你了。”
隔壁又有樂聲起,這一回奏的卻是《春江花月夜》,溫和舒暢,和著明月清風,人隨樂境,一時之間,方才如玉心中所有的悲涼一掃而空,哭過之后感覺心中塊壘頓消,對于趙蕩也沒了戒備,與安康兩個搬凳子出來,請他們坐下,罩好了燈四個人坐在檐下,準備重新過中秋。
*
永國府長青苑,張仕也叫母親勒逼著入了席,下面家養的樂手們也擺了上來,奏些中秋應景的曲目。老太太賀氏見大兒媳婦一病之下居然顏面頓開,也休貼她治府辛苦,見她左一杯右一杯的哄著張君喝,指著張仕道:“老四,你也陪你母親喝兩盅去!”
張仕走了過去,給區氏敬了一盅,區氏仍指著張君,叫他喝了。
區氏笑吟吟問姜璃珠:“都偷奸躲滑不肯吃,你有什么好主意,要射覆還是猜枚?大家高高興興吃兩盅?”
姜璃珠也是一怔,她詩做的不好,在進士及第的張君面前射覆可就要露了底的。扈媽媽湊了上來,笑道:“這里早備了擊鼓傳花的。要不要老奴吩咐她們送上來?”
區氏實則頭暈厲害,來此也不過是為了強撐著要給張君鋪路,一聽還要擊鼓傳花,連忙擺手道:“不用那個,將桌上的松子拿來,從老夫人起,猜著了一人講個笑話兒,猜不著了罰吃酒,就這么著來。”
兩個在家的哥哥,張仕與姐妹們還有說有笑,張君是個左性,自來不愛與她們說話。張茜先就笑了起來:“今兒我必得要聽二哥講個笑話才行。”
一桌子哄鬧起來,大家再看張君鼻子不是鼻子臉不是臉,端端坐在那里像個受氣小媳婦的樣子,皆是哈哈大笑起來。賀氏也道:“喝酒倒在其次,讓我的欽澤講個笑話兒,自打有他以來,我還沒見他笑過了。”
她說著便去抓松子兒,兩手倒得一倒,伸了手滿桌子叫著要猜,看究竟有幾顆。
張君終于偷閑得了空兒,回頭問站在身后兩頰醉紅的蔡香晚:“你二嫂了?如何沒跟著你一起回來?”
蔡香晚搖頭回個不知,心說她倒聰明,也知道婆婆今夜忙著要替姜璃珠搭轎子顧不得她,躲懶躲的明正言順。
張君白天受了通無妄之災,也怕如玉要生氣,這時候越發心神不定,見姜璃珠一只手伸了過來,眉梢眼角皆是笑意,是要自己猜枚了。他豁的起身,連招呼都不打就要走。區氏一把將他拉住問道:“這是要去做什么?”
張君無奈回道:“解溺!”
區氏聽他在一眾姑娘面前回的如此粗俗,火氣頓時就騰了起來。但自來她犟不過這兒子,又只得自己把火氣吞下去,扯了幾扯他的青衣袖子道:“橫豎猜完了枚,講個笑話兒再走。”
張君只得又坐下,那姜璃珠仍還伸著手,問道:“二哥哥,你猜我這手中究竟有幾枚!”
“空的!”張君說完也不等姜璃珠展開手,撿起酒盅一口飲盡,空杯對給區氏看了一眼,拍到桌上,隨即又起了身。
這回是周燕將他一把拉住。也知一屋子的人,就算有脾氣,張君也不能在此發出來。她道:“二哥哥還未講得笑話,怎能就走?”
姜璃珠終于伸開那只手,手中空無一物,她道:“二哥哥果真猜中了。既是我贏了,那二哥哥這笑話若是逗不笑我,可不能算數哦。”
老太太賀氏漸漸覺得似乎有些不對,但她自來心大,好容易兒孫滿堂樂一日,也未往遠處想。蔡香晚一雙小腳還要在桌前伺候,冷眼瞧著區氏苦心替二兒子搭前程,也是笑的什么一樣。
張君叫一桌子的小姑娘們起哄著,轉身,鋒眉下一雙微深的眸子去看姜璃珠。
他還記得他十二歲的時候,這小丫頭不過七八歲吧,眼中就有如今的心機與老成,故作天真的笑,甜甜的叫著二哥哥,捧給他月餅,兩只眼睛里滿是鼓勵和贊許,他每吃一口,仿如自己也吞了一口一樣。
然后他肚子難受,爬高竄低四處亂奔的樣了,區氏看到之后仿如受到天大羞辱一般那哀其不爭,恨其不爭的眼神,他這輩子都忘不了。那是他好容易在被放逐了六年之后重新領回家,能與家人一起團聚著過日子,可一回爬高竄低上樹所出的丑,叫人人都要笑話區氏,六年時間將一個傻子養成了瘋子。
“欽澤,你可必得要逗姜姑娘笑起來,否則就不能去!”他回頭,區氏滿臉慈愛的笑意,這樣的笑,他只在她對著四弟張仕時才見過。
張君回過頭,挪凳子倚著區氏,將自己和姜璃珠之間空出一人的位子來。他自己先就一笑,再抬眉看姜璃珠一眼,伸出手,在空中虛虛劃了一道,講道:“從前……”
他手生的很好,白,纖長,骨結分明。當然,他人生的也很好,可姜璃珠未見他笑過,未見他那雙眸子里含著莫名情愫掃自己一眼時,那含羞露怯又帶著點祈憐似的眼神。
他本是個不茍言笑,冷酷刻板的年青人,但在那一眼,仿佛將自己內心所有的不安全交付給了她。
他一笑,四時的花于一瞬間齊齊在姜璃珠的眼中開了。
張鳳窩在賀氏懷中,還有隔壁府的楊氏和胡氏幾個先就哈哈大笑了起來。
姜璃珠小臉一紅,才要笑,周燕在后搖肘道:“快憋著,不能笑,不能笑!”
“從前,有個人,跑到人家里去偷雞吃。一窩雞叫他偷的只剩了一只,終于叫那主人給捉住。主人氣的報了官,將這人捉到官府。這人拒不認自己是去偷雞,于是縣令問他:那你三更半夜跑去做什么?
這人說道:我是去給雞拜年的!”
張鳳高聲道:“二哥哥,這笑話兒不對,給雞拜年的是黃鼠狼,不是人。”
張君忽而伸手,不知從那里抓出支白絨尾的小掛件來,在姜璃珠眼前輕輕轉得一轉,回頭說道:“小鳳兒,那人,本就是黃鼠狼變的。”
姜璃珠的鼻子幾乎叫那白絨尾掃到,捉到手中忽而就笑了起來:“燕兒,你瞧,這竟是咱們在寺里逛時丟的小絨墜,我可找著它了。”
姑娘遺物,公子拾還的風雅事兒在寺里未曾上演,張君撿到了這東西,一直當成個負擔,此時借笑話而還,心里大松一口氣,也不管姜璃珠能否懂這黃鼠狼給雞拜年的典故,臉頓時拉了下來,起身一禮,揚長而去。
*
趙蕩自己并不喝酒,與如玉分坐左右,桌上一盞豆燈,看安康與二妮兩個猜瓜子。如玉見她兩個贏瓜子一人贏得一堆,仍還在猜,遂起身拿著盤子到屋子里去尋瓜子。
趙蕩隨即也跟了進來,在如玉身后站著。
如玉心不在焉,回頭差點碰到趙蕩身上,他輕輕扶了一把,接過那盤子置到桌上,問道:“中秋佳節,你怎么不在永國府中過中秋,倒跑到這兒來了?”
如玉不答他這話,隔窗看兩個孩子在燈下猜瓜子,也是拿自己當成二妮的家長來問趙蕩:“王爺對二妮,懷的到底是什么樣的心呢?”
燈在外,屋子里唯有側側一點影子,如今趙蕩就在那點燈影里。黑夜中,他的聲音越發溫和,醇厚。他道:“孤年已有三十,初入學堂時在夫子面前立的志向,身生為人該盡的責任,仍還渺茫,遙不可及。若果真那一日要長辭于世,有她在,孤也算有后遺留于世。
孤所懷的,大約就是這樣的心。”
皇帝的長子,三十不婚,收養一個農家女兒做義女,無欲無求,如玉當然不信趙蕩會如此高尚。可她所見的他,終歸一直以來都是那么溫和無害,耐心有度,并不如張君所說,是個徹頭徹尾的陰謀家。她腦子一熱,忽而就問道:“那您為何遲遲不成親了?”
趙蕩道:“你讀過許多書,想必也知道二十五前,遼與大歷之間曾經有過永昌之盟。因孤的生母是花剌族同羅氏女子,為能叫三國交好,永不開戰。兩國盟定結秦晉之好,孤的王妃,必得要是遼帝宮中,花剌同羅氏生的公主,才可與之結親。”
他悠悠一笑:“所以,孤尋了這么多年,一直在等孤的公主。”
她知道,他也知道,那個公主就是她。
如玉不敢面言,所以才讓張君將法典與那半截青銅大璽送給他。她是想以那兩樣東西,換自己一個安生。二妮兒頂替了她,無論她的心有多么淡泊,也會時時關注著二妮,也會去幻想,若自己是二妮,是否也能擁有同樣的生活。
黑暗中,他也不逼近,離的很遠,雖看不清,如玉也能感受到他灼熱的目光,灑在她臉上。
如玉一滯,心說好端端兒的,怎么又給他調戲了。可偏偏這人還算個君子,克制有禮,雖時時言語挑逗,她卻偏偏還抓不到他的把柄。
她轉身出了門,將瓜子放到桌上,便聽得外面門叫人拍山響。隔壁歡快的曲聲驟停,安康與二妮兩個也站了起來。如玉一聽那猴急的拍門聲就知是張君,跳下院子才一開門,一把便叫張君扯了出去。
安康扔下瓜子踢翻凳子破門而出,見是張君,連忙高聲叫道:“喲,大哥,竟是您啊!”
張君把如玉壓在門上,唇還在她頰上貼著,聽她貓兒一樣亂哼著求饒,一把將安康的頭搡進門:“乖乖關了門睡你的覺去,我得帶你嫂子出去一趟。”
如玉叫張君扔到了馬上,還未坐穩,便見他牽韁繩的手忽而一頓:“瑞王在此?”
巷子里并沒什么人,但隔壁院子里燈火輝煌。如玉挑頭便可看見,那院里至少七八個人在演奏,不但雙管,琵琶,各類樂器都有。那是一處尋常空置的院子,如玉在此進處了一陣子也從未見有人住過,這么來說,方才那《江河水》也是趙蕩叫人奏的?
大悲之后大喜,他來的倒很是時候。
大十五的,如玉不想惹事情,也急于想要跟他二人一起回家,推了張君一把,問道:“長青苑的宴席可是已經結束了,不然你怎么來了?”
張君牽馬出了巷子,自己也翻身騎了上來。中秋之夜,街上多的是往來行人,路過淺戶朱門,無一不有樂聲傳出。
如玉懶懶靠在張君懷中,聞著他身上略有些酒氣,緩緩解釋道:“是二妮兒想家了,于是趙蕩帶著她來找安康,恰好我也出府陪安康過節,就湊到了一伙兒。”
張君顧不及問這些,如玉入府之后他統共在府中呆了一天,多少亂事,他得從頭說起:“那秋迎,送了杯茶進書房,然后不知怎么就跪在我腳下哭,哭了會兒又走了。我從未與她們說過話,所以想去找你,叫你把她帶走,概因我得籌思著給皇上寫上疏折子。”
誰知到了長青苑便碰上張誠在臊皮她。
“嗯,我知道。我方才已經訓過秋迎,以后咱們院里不會再有那樣的事兒。”如玉靠到張君懷中,只覺得這一日下來困倦無比,他的胸膛平坦,沉穩,略帶點酒氣,味道還是原來的清正,如此穩穩偎著,比躺在床上還舒服。聽他還在說著什么,卻撐不住困意,慢慢閉上眼睛,漸漸打起盹來就睡著了。
等如玉再醒來,伸了伸手,仿如在被中,又不是被子,摸著像是張君的衣服。有那么一瞬間,她不能分辯現在是白天還是黑夜,天地皆是灰白色,但又清亮之極。她仍還在馬上,遠處山巒連綿成一條線,馬跑的極快,溫溫熱熱,她仍還在張君懷里。
有一度,如玉以為自己是在做夢,閉上眼睛再悶了一會,白天所有的煩心事一股腦子涌了上來。她才想起來,自己出長青苑之后,張君當是在那里吃酒,后來一嘴的酒氣跑來尋自己的。
如玉不知張君是怎么從那一屋子的婦人堆里跑出來的,坐直了問張君:“酒喝的好好兒的,你怎么就跑出來了?你娘怎么就準你走了?”
面前是白如練的一條大道在月光下蜿蜒,四野唯有月光靜靜灑照。張君自己先下馬,握過如玉的手拉她也下了馬,又肘腰將她放在一處田梗上,接著躬了背拍了拍自己的背道:“來,爬上來,我背你瞧瞧我小時候住過的地方,好不好?”
如玉心說怪難為情的,不過三更半夜的,誰會看見了?
她老老實實趴到他背上。張君兩手負著,拐個彎子卻是上了山。他道:“原來,你曾說你嫁到陳家村以后,陳安實背著你走遍村子,從此你就安生住在那里,準備落根一生。
如今命運將你賜給了我,在府里我無法背你,那府也不是我的地方。如今我背著你,帶你瞧瞧我的地方,往后,你可得落根一生,在我身邊,那里都不能去。”
如玉莫名心中一暖,心說這廝一點家底也無,爹不疼娘不愛的,難道還掙得銀子能置得起一個大山莊,果真要與我分家單過了?
上山倒不算遠,拐了幾個彎子不過一所小院而已,也有大殿廂房,今夜中秋,寶鼎供著香與蠟燭,皆已殘熄。卻原來,張君所謂他的地方,不過是他幼年習武時所呆的五莊觀。
院子正中一棵梨樹,張君放下如玉,忽而縱步躍起,倒踏步在那棵梨樹上,蹬蹬幾腳上樹,倒翻一個跟頭,下來伸開手,里面握著兩枚梨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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