歸月從前倒見過這南康郡主兩次。

　　第一次春暖花開，也是她初見李清的那日。

　　那年父親以武將升遷，母親被封四品誥命，乃是天大的喜事，都中不少人前去祝賀。

　　南康郡主也在其中。

　　歸月時年六歲，正是年幼淘氣的時候，因嫌幾個世家的姑娘太悶，動輒攀衣飾，比不過就哭鼻子，她便一個人偷偷溜到前院，想纏著父親學騎馬。

　　可前院也盡是些來賀喜的，且都是些男子，歸月根本找不見父親，也不敢開口詢問——彼時她雖然年幼，卻也知道女子不好見陌生男子的道理。

　　因騎馬的念頭泡了湯，歸月便想趁著沒人發覺偷偷折回。

　　路過桃林時，忽然看到幾個略年長的男孩子在林間練劍。

　　遠遠地，歸月并看不真切，只依稀分辨出是三四個人，大多比自己大兩三歲的樣子。

　　她原想著就走，并沒打算理會那幾個男孩子，可不知哪個拿了根棍子抽打起桃樹來。

　　歸月心疼桃花，更不滿他們打壞自家的東西，便沖過去和人理論。

　　幾個年長的少年多半還算和氣，獨打花枝的那個與他年齡相仿，卻又嬉皮笑臉，憑歸月怎么罵也不反駁，只癡癡地看著她“嘿嘿”地笑著。

　　歸月見他樣子惹人厭，又想著他如今已經住了手，便轉頭要往后院走。

　　哪知她才走了幾步，后頭那孩子竟又開始抽打桃花。

　　“嗖——”

　　“啪！”

　　花瓣撲簌簌地落了一地。

　　原是極美的景色，歸月卻半點也欣賞不來。

　　她氣得咬牙切齒，猛地回頭惡狠狠地瞪著那個男孩子。

　　那孩子卻又住了手，看著歸月哈哈大笑起來。

　　“你是哪家的公子少爺，怎么這般無禮？”歸月聲音稚嫩，語氣卻凌然不容輕視。

　　“你又是誰家的千金，竟跑到這里來替幾棵破樹抱打不平？”那孩子眼珠子亮亮的，歪著頭看著歸月。

　　歸月見他拿著棍子，旁人都拿著劍，猜他是年齡尚幼，或家中重文輕武，因而他不能舞劍，獨自站在這里又無聊，這才弄了根棍子亂打。

　　“我見花兒可憐，又不會說話，便特意來幫她們說說你。”歸月看著男孩手里的棍子，忍不住問道，“你可是因為不會使劍，覺得在此無趣，這才胡亂揮棍子的么？”

　　那孩子當時就羞紅了臉。

　　他確實什么都不會，也并不太想學習這些。

　　今日他本是跟著兄長來湊熱鬧，哪想到兄長見著幾個伙伴就把他丟下了，他好容易尋到了這里，卻見兄長與朋友們切磋武藝。兄長分明只會些強身健體的功夫，這會子卻極為認真，似乎完全忘了他還在這里。

　　他也曾試圖摻進去，卻屢屢以失敗告終，只能自己撿了根不知道做什么的棍子，朝著滿樹桃花撒氣。

　　正在興頭上，歸月忽然過來打攪。他與歸月斗嘴后，心情原本好些，卻被歸月最后那番話刺著了心事。

　　他就是什么都不會。

　　就是無法融入兄長的那個圈子。

　　他們從來都不帶他玩。

　　想到這里，那孩子一聲也不吭，直接揮著棍子朝歸月招呼過來。

　　歸月見狀抬腳正要跑，卻忽然想到她是來教訓人的。

　　哪能就這樣落跑逃了呢？

　　何況這還是在自己家里！

　　而且那孩子半點功夫沒有，她可是從三四歲便開始習武的。

　　歸月想也不想，右足先左足后、雙腳用力點地，順勢俯身朝下，整個人迎著棍子沖上去了。

　　幾個少年忙大呼“不可”。

　　歸月人卻已經到了棍子下頭了。

　　眼瞧著那棍子就要砸著歸月的肩頭，卻見她左腳蹬地隨即縮起，整個人則以右足為軸往右旋過去，待快要撞上那孩子的腰時，歸月右拳猛地伸出，朝著那孩子左腰就是一拳。

　　因歸月去勢太快，那孩子又被打個措手不及，驟然被她擊中，腳下自然站不穩當，“啪嘰”一聲跌坐在地上泥里，手中的棍子也掉落在地，被歸月一拳打中的腰間更是生疼。

　　歸月也沒討到什么好處。

　　這招“斗轉星移”她覺練得不熟，才剛胡亂使出來，卻終因基礎不牢、下盤不穩，打倒了那個孩子后，她自己也斜斜地摔在地上。

　　那孩子反應倒快，一看歸月倒了，利落地抓起掉在一旁的棍子，二話不說就往歸月身上砸。

　　李清就是這個時候沖出來，替歸月擋了一下。

　　接著，那個孩子就被李清罵了一通，那孩子覺得滿腹委屈，“哇”地一聲哭了起來。

　　許多大人聞聲過來。

　　李清忙拉著歸月撒腿就跑。

　　歸月聰慧，知道自己壞了規矩又打了人，他是要幫她藏身。

　　可李清哪里認得路？歸月見他亂轉，竟都快到了父親的書房了，恐事情越鬧越大，連累李清被其家人責罵，又因感激他替她挨的一棍子，便不肯往前，只在一個涼亭附近站了，笑著問李清是誰家的。

　　“興北侯長子李清。”

　　歸月又笑了笑，給李清指了指回去的路，愉快道：“又不是我錯在先，我是不用跑的。倒是你，可要快些回去了，否則那孩子定會告你的狀——畢竟是你將他罵哭的，又不是我打的。”

　　李清一怔，隨即粲然一笑。

　　歸月遂丟開李清的手，自己跑到涼亭的一根柱子后頭躲了起來。

　　待李清的身影走遠，歸月便偷偷溜回內院，遠遠地就看見南康郡主與母親說些什么。

　　那時她還小，且當日竟只記得李清，并不記得南康郡主的太多事。

　　除了晚間，當母親提起“郡主說……”之后，家中氣氛便不大對勁。歸月聽不懂父母的話，只記得二人說完話后，母親便一直緊鎖著眉頭，父親更是難掩眼中的怒意。

　　第二次看見南康郡主，便是兩年后的秋天，父親因立了大功擢升從三品，母親同時再次有孕，眾人又來家里賀喜。

　　歸月不到九歲，仍舊是亂跑的年紀，也因此又見著了當初的幾個少年。

　　她一眼就認出了李清。

　　其余的人，她卻像沒看見一般。

　　“上次欺負我家桃樹的孩子呢？”歸月笑著問李清道。

　　李清揖手：“舍弟無禮，望貴府海涵。前些日子他染了風寒，現在家中靜養。”

　　揮棍子的便是李維。

　　歸月一愣，這才知道他兩個是兄弟。

　　原想著找回當年丟的臉，可如今正主沒來，也就沒什么意思了。歸月爽朗一笑著，道：“無妨。煩你回去告訴他，就說我如今更能打了，再不會像上回那樣跌在地上被他偷襲了——唔，再讓他好好養病就是。”

　　李清只淡淡一笑，說“定將此話帶到”，便連一句多余的都不說了。

　　歸月待著也是無趣，連其余幾人的名字一概沒問，就轉身回去了。

　　才剛走出眾人視線，李清忽然追了上來，他拉起她的手，沿著當年的的路跑去。

　　歸月將要九歲，已經懂得“男女授受不親”的道理，被李清這樣拉著手，和從前的感受自然很不一樣。

　　她只覺臉上發熱，下意識地就要掙開李清的手。

　　可李清畢竟大她幾歲，歸月又哪里掙得開？終還是被李清拉到了書房附近。

　　“上次你并沒告訴我，你叫什么名字。我看你對這里很熟，可是將軍府的親戚么？”李清拉著歸月的手，認真地看著她的眸子，似乎十分期待歸月的回答。

　　歸月抿了抿嘴，三脫四掙地，總算把手從李清的手中抽了出來。

　　低頭一看，手腕、手背都被他攥得紅了。

　　歸月臉上愈發滾燙，只不肯答李清的話。

　　李清輕嘆了口氣：“我今年十二了，家中已經在給我尋親事了，相看、商議、下聘，過幾年便要娶妻了。從上次見你，我便總會想起你來，每次父母說起我的親事，我也會記起你，因此才要問清楚你是誰家的姑娘。若合適，我便求父親幫我去你府上提親。”

　　歸月大窘。

　　女子閨名不好告訴外人，且他分明就是表白，自己年紀雖小，這幾句話還是懂的。

　　若此時告訴他身份、姓名，會不會被人詬病“私定終生”之類？

　　歸月胡思亂想，硬是一個字也沒說。

　　李清卻目光炯炯，一直沒有離開。

　　就在這時，書房的門響了，有人從里面出來。

　　歸月嚇了一跳，以為要被父親瞧見，忙拉著李清躲到亭子下面洼地上，又慢慢挪到石頭后面藏了。

　　從書房出來的卻不是父親，而是一個面生的丫鬟。

　　即便如此，歸月也不敢出來，等那丫鬟走遠，她和李清才從石頭后面出來。

　　“你快回吧！我要回了。”歸月說完這話飛快地跑去內院。

　　送客人走時，歸月看到了方才那個丫鬟。

　　那丫鬟竟不是她們府上的，而是南康郡主帶來服侍的，隨著南康郡主上了馬車。

　　能跟上馬車的丫鬟自然不是一般的身份，只是歸月不懂那丫鬟如何混進前院里，更不知她進父親的書房做什么。

　　半年后，歸月被師父莫二娘子帶離。

　　彼時，歸月才剛滿九歲一月。

　　又過了月余，歸月本家獲罪，被夷滅三族。

　　原因是父親通敵叛國。

　　而作為證據的書信，據說就在父親的書房里。

　　只又漲了兩三歲，歸月便明白其中的道理了。

　　看著手上的劍穗，想起這些過往，歸月心中無比憤怒。

　　她今日險些忍不住，直要在南康郡主身上刺幾個透明窟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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