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萬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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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水土不服了。
第二日睡到日上三竿也沒有起來。
孟宓軟軟地倒在牙床上,緋紅的簾影影綽綽地躍入瞳孔,莫名地,楚侯胸口一緊,“怎么還不醒?”
指使了一名侍女過去查探,未過太久,她折返回來,驚懼于楚侯可能會動怒,屏息曼聲道:“她……染疾了。”
桓夙一怔,皺眉道:“找個人來替她診治。”
“諾。”
楚宮里的御醫在杏林一道上不算資格老道,但絕對是個頂個的出類拔萃者,譬如專替太后針灸的衛夷,不但藝術超凡,還是個年輕俊美的美男子。
孟宓疲憊地支開雙眸,軟軟地靠著身后的床褥,感覺背心一片濡濕和汗意,忍不住輕輕蹙眉。
冥迷的室內,幽微閃爍的燭火,初曦澹然的光被無息地忘卻在后,一只手輕輕扣著她的脈搏,那三根手指的指腹微涼,隔著紅帳,有一縷所有若無的淡淡藥香。
她以為還在夢中。
桓夙面色冷冽地砸了籠屜,“不就是個看診的醫師么,敢搭她的手腕,竟然敢——”
“大王,”小包子心驚肉跳地不敢看他,“您怎么親自蒸包子?這這這——”
不說他覺得詭異,桓夙自己也想不透他來蒸什么包子,忙活了兩個時辰,一事無成。桓夙冷著臉,胸臆之中有股慫恿他踹翻灶臺的怒火。
小包子知曉楚侯有踹人或物的癖好,這等時候,能不近身便不近身,以免楚侯發怒時殃及池魚。
桓夙的手試探著掀開了籠屜,灶里的火已熄,籠屜的邊緣只剩下幾縷余溫,桓夙抽出一層,稀爛得宛如一鍋粥的**白粘稠物,緊緊地黏在竹枝精編的籠屜上,軟軟糯糯的幾大坨……
桓夙五官糾結地背過身,表情微微不自然,“賞你了。”
直到楚侯飄然出了庖廚,小包子震驚地想,他何德何能啊,能吃到楚侯親手烹飪的佳肴……
走到走近一看……就說怎么好端端給孟宓的要不幸進入他的肚子了。
孟宓被人摁在床上由人號脈,委屈極了,從錦被下探出五根手指欲撥開紅綃紗帳,看清楚外邊是誰,手指才碰到紅簾,不曾想被沉聲喝斷:“不想要爪子的便給孤放下!”原來是不知什么時候,桓夙進來了。
嚇得孟宓手抖地蜷了回來,香汗淋漓,酥軟的奶香蔓延開來,她委屈地放低聲:“你是、是誰?”
楚侯的臉色微冷。
孟宓看不見,也沒聽到他的聲音,自然便不懼了,簾外傳來一個微潤如琥珀般的聲音:“在下衛夷。”
“衛、衛兄。”孟宓支吾道,“我是不是要死了?”
衛夷愉悅地勾唇,對她給自己的稱呼覺得有趣,嗓音更潤,“不至于,在下不過是在想,如何抓方開藥,能對孟姑娘的體質不至有損。”
孟宓搖頭,虛弱的聲音脆生生的,“我只是想問,我是不是,不能進食了?”
不能吃東西,等于去死。孟小妞的世界觀就是這樣的。
衛夷:“……”
桓夙:“……”
衛夷收回了手,將號脈的軟墊取了出來,溫然不迫地收拾著藥囊,對桓夙頷首道:“孟小姐身嬌肉貴,體質異于常人,針灸反而不好,不如輔以藥膳,徐徐圖之。”
聽聞“藥膳”二字,孟宓險些從牙床上跳下來,雙目雪亮,但未免桓夙發覺她的得意忘形而故施懲戒,她又悻悻地收回了爪子,仰倒在牙床上,吱呀的微晃聲,讓簾外的兩個男人聽了個分明。
桓夙冷峻地眸死盯了那簾帳半晌,切齒道:“比孤還身嬌肉貴么?”
衛夷輕笑,“她畢竟是個女子。”
桓夙拂袖,“要怎樣便怎樣罷,孤不管了,吃死她算了!”
衛夷搖頭失語,溫和地對桓夙行了禮,便背著藥箱告辭離去。
桓夙已經踱到了木架旁,梳妝臺擺著一只紫檀色的木梳,銅鏡如洗,偏殿里的微風細細密密,梨花沐雪,身后的簾帳里傳來窸窣的穿衣聲,桓夙轉身,只見一張通紅如充血的臉蛋刺目地闖入眼簾,他悚然一驚。
紅簾搖晃了晃,孟宓連滾帶爬地鉆出來,臉色潮紅,比后園的瑪瑙牡丹不遑多讓,她行動遲緩地套上鞋襪,腿一軟,對桓夙的方向行了一個五體投地的大禮。
真是笨得讓人恨不得一腳踩上去。
桓夙深吸氣,冷眼走過來,拎小雞似的將人從地上扯起來,少年這些年也曾胡服騎射,手臂堅實有力,孟宓這小胖妞兒也不得不被爛泥扶上墻,被他死死地扣在手心里。
被力量所壓制的孟宓作出驚恐狀,掙扎不得,不敢高聲,但身體誠實得直哆嗦,忽聽得桓夙冷聲道:“病沒好,下床作甚么!”
“我、我……”孟宓輕聲道,“入宮時,我娘給我塞了個包袱上馬車的……”
桓夙的怒火遲疑了一瞬,“你念家了?”
家里的美食比不上楚宮里的珍饈,但她從心所欲不用太多拘束,即便孟老爹將紅油肘子藏在最高層的梨木架子上,她也能搬梯子取下來。
她自然是想家的,于是實誠地拼命點頭。
怎奈她不曉得,桓夙自幼對人人都視為等閑的“家”,卻沾帶了一些銅鏡窺物的扭曲,但凡聽人提及,莫名便動肝火,軟趴趴的孟宓被扔到一旁繼續與冰涼的地面為伴,貼臉于地。
初曦盡去,金色的陽光落入偏殿,他挺拔的身形輪廓在地上投擲出哀戚孤僻的一道修影,只一抬眸,他抿著雙唇,目色如火,便又覺得,那哀戚孤僻什么的,全是幻覺。
桓夙疾步走回漱玉殿,宮人來信,按在他的案頭。
竹簡三卷,桓夙肅冷著一張臉,挑出最右側的一卷,遞給小包子,“念。”
“乙未,成公十一年,上陽君藺華與秦師會于崤,深夜只身入盟,秦師,不戰自潰……”小包子不懂國家戰事,但卻隱隱有種直覺,“秦師不戰自潰”這六個字不過說來輕巧,分量卻是極重的,否則他跟前初生牛犢不怕虎的楚小侯爺,絕不至于攢緊了眉宇,抿著薄唇一言不發。
小包子為難地放下了竹簡,假意道:“大王,小的不識字了。”
桓夙從抿住的唇中抽出兩個字:“廢物。”
若是孟宓,她便不會……桓夙握了握眉頭,將眉心搓出更深的倦意,小包子意欲探究,他抽回小包子奉回的竹簡砸在他的頭上,小包子的頭被砸出一個包,真成了小包子。
桓夙冷峻如霜的臉溢出一絲極快的笑,小包子一愣,很快他又側過眼眸。
“滾吧。”
“諾。”
小包子起身要走,桓夙想到什么,皺眉,出聲絆住他的腳,“慢著。”
小包子想捂頭,但不敢在楚侯面前有這等小動作,叫桓夙肝火更熾,桓夙哼笑,“孟宓入楚宮時,車中是否還有一包袱?”
他搖頭,“小的不知。”
“去找。”桓夙喜怒難辨地揮手,“找到了給她。還有藥膳,給她端過去。”
偌大的漱玉殿,只剩下桓夙一個人了,身體微微后仰,窗外婆娑地劃開風吹竹林蕭瑟幽靜的清音,倒和琴聲真有幾分異曲同工之處。桓夙將左側的那一卷竹簡翻開,梨花溶溶的暗香于無聲處緩慢地氤氳起來。
整片竹簡,他一個字也讀不下去了。
他恍然間想到一張臉,畏畏縮縮地不敢看他,耳梢會因為落入食物的字音而翕動,瞬間眼睛便會亮起來。
世上真的有珍饈么?對他而言,湯水和白粥,也不過是有米和沒米的區別罷了。
孟宓迫不及待地打開包袱,全是零嘴兒,正躊躇著不知從哪下嘴,很快幾名宮人魚貫而入,方才衛夷走時留下的藥方,本意是讓孟宓依照方子每日補些必要的營養,但桓夙卻不曉得,以為這些要一起食用,于是足足端了二十碟美食而來。
孟宓眼泛綠光,咽了咽口水,“都是我的。”
“是的,都是我的。”
喃喃不休的,底下有宮人在偷偷發笑。
一個時辰之后,當她們來收拾碗碟時,除了那三兩滴湯汁兒,滿桌空曠,宛如漏風,從心底漏出來,鉆心涼,她們傻呆地瞧著那紅綃帳,開了半邊角兒掛在床榻的金鉤子上,孟宓腆著肚兒,一面打嗝兒一面摸著圓滾滾的肚子,瑪瑙紅的臉,腫脹如血。
宮人嚇得險些魂飛,楊柳腰肢險些脆生生一折。
……
桓夙在后院習箭,大榆樹上掛著一只銅錢大小的銅盤,以細繩懸于橫逸的枝頭,箭鏃百發百中。
狄秋來欣慰地笑,低聲湊近桓夙,“大王箭術精進,再過一二月,微臣已非大王敵手。”
桓夙張弓搭箭,手指輕松地一放,破空之聲驟起而遠,狄秋來隨意一望,那穿著銅盤的細繩應聲而斷,箭鏃死死地釘入了榆樹之中!
“狄秋來。”
“微臣在。”
桓夙將長弓猛然擲于地,落英繽紛的梨樹搖下薄薄的一層碎雪,他緇衣如墨,狹長冰冷的眸清冷地浮掠一抹陰戾,但聲音卻平和至斯,“放走太傅那一日,也是一個春日。”
你親自送他到的渡口。
狄秋來的唇飛快地動了動,然而一個字都未說出來,艱難地又將頭顱低了下去,喉尖發出一字之音,“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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