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紅杏
“嘭”地一聲,房門被踢開。
“哎呀!”綠鶯正繡著花樣子,一驚之下針頭戳進指里,血珠子冒了出來。將指頭含入口里,她忍不住腹誹:是哪個新來的下人?竟這般冒冒失失!
輕挑秀眉,眼含質問地往門口望去。
咦?哪里是甚么下人。進門之人年過而立,一身錦衣,卻面皮蠟黃,淚堂青黑,一瞧便是沉迷酒色之人。
自個兒不接旁客,這人想必是走錯了房。綠鶯立起來,走到門口斂眉一福身:“這位爺要去哪,奴家可為爺指個路。若是尋秦媽媽,這個時候想必是在一樓大堂。”
“免禮,免禮,爺想找的人,遠在天邊近在眼前,哈哈。綠鶯姑娘果然風姿卓越,讓本官大為傾慕啊,哈哈哈。”張軻見了她,頓時驚為天人。只覺她膚若凝脂,似一只白泠泠的兔子一般,哈喇子好懸沒淌出來。此時被女色迷了心竅,彎腰握住她的手將她扶起。
找自個兒?綠鶯正狐疑間,不防被他輕易抓了手去,瞧他竟這般輕浮,心中著惱。她忍著羞憤起身后,誰知他卻不撒手,還將她手又捏又揉。她只覺被握住的地兒一股濕滑,不知是油還是汗,甚是膩人。忍不住往外抽手,奈何那張軻力氣大,死抓著她不放。門口傳來一陣窸窸窣窣聲,她一抬眼,頓時怔住。
門外不知何時竟立了一圈人,全是香月樓的姑娘,有幾個已進了門。有眼含擔憂的,有一臉瞧好戲的。她愈加羞憤,手上仿佛攀著毒蛇一般,使勁兒掙脫起來。
這般在大庭廣眾下拉扯,她急得面皮紫漲,恨不能遁地三尺。那手愈加不老實,漸漸往她手腕上攀去。她氣得眼睫直顫,渾身打著哆嗦。正輕搖螓首時,她眼波一掃,竟于那人群之中發現個熟悉身影,不是秦媽媽是哪個?她連忙朝她呼喊起來。
門口的秦媽媽正等著馮大人來,她可不想做這出頭鳥,誰知躲來躲去還是讓綠鶯瞧見了。她老大不樂意地越過前頭幾個姑娘,蹭著腳磨磨嘰嘰來到跟前。她是想勸又不敢得罪張大人,想成人之美又怕馮大人動怒,急地是抓耳撓腮,一句話吭哧半晌:“張大人且再等上片刻,奴家已讓人去請馮大人了,呵呵呵。”
張軻瞧她一口一個馮大人,煞有介事的樣子,他不由仔細想了想,姓馮的同僚倒是有那么幾個,只是比他官大的倒是不多,“哪個馮大人?”
秦媽媽連忙回道:“右僉都御史馮大人。”
馮元?張軻眼神一閃,這人與他同是正四品,這倒有些難辦了。他摸著下巴轉了轉三角眼,掃了眼面前受驚的小白兔,暗忖須臾,終于撒開了手。
秦媽媽與綠鶯二人瞧他肯退讓,皆是松了口氣。可這氣還沒喘勻,緊接著便又一窒。
只見那人竟優哉游哉地往內室走去,且還撿了張圈椅落座,翹腿閉眼、搖頭晃腦地哼著小調兒。
這般閑適,跟逛自家園子似的,這是要作何?二人對視一眼,都搖了搖頭作不知。秦媽媽蜷起帕子擦著額上的汗,快步走到張軻跟前,諂著臉探問:“大人這是......”
張軻睜開眼,掃了掃門口的綠鶯,摸著下巴嘖嘖幾聲,朝秦媽媽樂道:“爺還真瞧上這美人兒了,等馮大人來,爺親自跟他說。”
聞言,秦媽媽與綠鶯面色各異。
秦媽媽是一身松快,馮大人來了更好,左右不用她為難,不論誰得了綠鶯,銀子都少不了自個兒的。綠鶯卻有些忐忑,媽媽既然已讓人去請馮爺,她也能感覺到馮爺對她是有幾絲情意的,若這張大人官階低還好說,他不會輕易將自個兒拱手讓人。可張大人的官階若高于他,哪怕是半階,他會不會就將她棄之不顧了?
她正想悄聲向秦媽媽打探下這人來路,奈何那張軻此時又眼神色靡地直望著她,她只能無奈作罷。
這時,樓梯處忽傳來一陣蹬蹬的腳步聲,急促如驟雨一般。綠鶯大喜,心道良人終于來了,連忙往門口緊走幾步相迎。
她正欣然地翹首以待,可當來人從人群中鉆出,如花笑顏頓時凝在臉上。不過是個小廝,綠鶯心下失望,卻仍不住地伸頭往樓梯處望去。這時候她也有些發急,都這么久了,那個人怎么還不來?
秦媽媽往這小廝身后瞅了瞅,急問道:“可是未尋到馮大人?”
聞言,綠鶯心一緊,連忙回身定定望著那小廝,等他回話。
那小廝尷尬地瞄了眼她,朝秦媽媽回道:“媽媽,那馮大人不會來了。”
綠鶯一怔,只覺心仿佛一下子空了,渾身發冷,呆呆地望著眾人,揪緊帕子,有些不知所措。
秦媽媽不明所以,疑惑問道:“他忙著?那可曾派人來或交代些甚么話?”
那小廝局促地撓了撓后腦勺,想將這殘酷的事說得柔軟些,奈何笨嘴拙舌,只能從頭到尾說了個明白:“馮大人聽完小的話后,本來要讓德冒小爺帶人來的,可當德冒小爺召了幾個小廝正要出門,馮大人卻又將他攔了。之后他便不言不語坐了半晌,醒來后就讓德冒小爺將人散了。”
他頓了頓,憐憫地掃了綠鶯一眼,接著無奈道:“他還讓小的跟你說,綠鶯是香月樓的人,是你秦媽媽的人,他沒空理會這些閑人瑣事。”
綠鶯身子晃了晃,喉嚨發緊,原來在他心里,自個兒只是個閑人?她只覺眼前一片朦朧,秦媽媽、小廝、張大人、一眾穿紅戴綠的姑娘,他們面目模糊,似真似幻。她闔上眼,告訴自個兒,那個人不會不要她的,這只是夢罷了。她在做夢,被夢魘住了,睡一覺明早便好了。
“姑娘!”
正渾渾噩噩一身飄忽時,一聲急促大喊響在耳畔,緊接著自個兒便被人接住了身子。那人仿佛是個身子瘦小之人,根本扶不住她,兩人正緩緩往地上癱去。
綠鶯睜開眼,攀著這人的胳膊立穩,強扯了個笑,聲音輕緩縹緲:“是你啊,菱兒。我還不是最可悲的,還有你關心我在意我。”
菱兒替她抹著淚花,癟著嘴哭道:“姑娘方才差點厥過去。”接著貼著她的耳邊小聲道:“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你要想開些啊。”
綠鶯拭了拭臉,這才發現竟已是淚流滿面了。她無力笑笑,心內空落落不見底,里頭散出的絕望將她緊緊吞噬。
她怔怔地立著,不去瞧秦媽媽的嘴臉,不去看張大人的猥瑣,不在意一眾姑娘的七嘴八舌,只垂頭斂眸望著自個兒的繡鞋。那上頭繡的是鳳棲梧桐,昨兒鳳鳥還與那梧桐樹相依相偎,歡快地歌詠它的偉岸與挺拔。如今那只鳳鳥孤零零掛在枝頭,叫聲凄厲喑啞,卻依然挽不回梧桐樹那已然空了的心。
張軻有滋有味地瞧著綠鶯,此時也不急色了。他今兒才曉得,原來美人除了笑,哭與悲竟也這般美,美得驚心動魄,尤其是此時她那仿佛生無可戀的絕望勁兒,端的是讓人心酥肝麻啊。
秦媽媽雖不知馮大人為何改了主意,但他的確已將綠鶯視為棄子了。她望了望里頭坐著的財神爺,朝菱兒哼道:“瞎眼了?還不快扶姑娘進去伺候著?”
菱兒暗地鼓著腮幫兒,只當作甚么也未聽見,干杵著不動。
“嘿!你個小蹄子,要造反了?”屋外一圈人,秦媽媽只覺一張老臉似被鞋底子踩了般,頓時惱羞成怒,蹬蹬蹬走過去,攥起拳頭就要往菱兒身上捶。
綠鶯連忙將菱兒拉到身后,木著臉道:“媽媽,我要去伺候張大人了,菱兒,扶我進去。”
秦媽媽看她識趣,咬牙忍了,狠瞪了菱兒一眼,揮揮手:“快去罷。”
綠鶯面色平靜,蓮步輕移,緩緩往內室走去。身旁的菱兒忍不住,哭得一抽一噎,淚珠兒砸到綠鶯手上,她微微一笑,無奈道:“哭甚么呢?那里又不是龍潭虎穴,樓里哪個姑娘不是這么過來的?我又有甚么不同呢?”
她告訴自個兒,她沒有甚么不同,否則那個人又怎么會將她棄如敝履?
此時面對這張大人,她倒是沒多少懼怕,他不比朱員外強多了?呵呵,她該感激老天爺才是啊。只不過......那個人今后是不會再來了罷?自個兒與他果然只是一場露水姻緣,緣盡人散。
秦媽媽見她進了內室,便放了心,正要將眾人轟走,忽見一人從中穿梭而出,虎虎走來。
那人生得身長體壯,卻一臉玩世不恭,嬉嘻哈哈問道:“都瞧甚么熱鬧呢?爺也來瞧瞧。”說著見外室沒人,便往內室走去。
秦媽媽心道真是巧了,張張嘴正想攔,那人卻步子老大,轉眼便瞧不見衣角了,她生了些忐忑,連忙緊跟了進去。
那人方一邁進內室,便瞧見坐在圈椅上的綠鶯,一愣,奇道:“這是你閨房?出了何事,怎么這么多人堵在你門口?”
這人一口大嗓門,綠鶯這輩子都不會忘。先是救她于生死,后是陰差陽錯保了媒,讓她因那個人經歷了一場轉眼成空的風花雪月。她心內自嘲,怎么每回最最狼狽時遇上的都是他?她望著他與那個人相似的昂藏身軀,微微一笑:“佟爺——”
佟固說著話又往里走了兩步,待來到她近前,才忽地發現,她哪是坐在圈椅上,屁股下分明還有個人肉墊子。
這時那人肉墊子終于瞧清來人,攢眉不悅道:“佟副指揮怎么這般無禮,速速出去。”
佟固不敢置信地望著眼前一幕,男子將女子摟坐在懷,那賤手忒不老實,這摸摸那抓抓,他頓時氣得七竅生煙。勉強笑笑,跟張軻行了個禮后,他一臉氣憤,指著綠鶯罵道:“你是我姐夫的人,他那般看重你,你——”說著說著便氣得渾身哆嗦,一手掐腰一手指著她控訴道:
“你這枝出墻的小紅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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