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黃花
云淡風輕,綠鶯獨自乘著一條小船。船舷兩旁有鮮嫩的蓮花,她愜意采摘著,那蓮蓬里的小蓮子這個酸那個甜,她吃得可歡。奈何天公不作美,周遭遽然一下子暗了起來,緊接著便是電閃雷鳴。
她拾起槳使勁兒往岸上劃,乘風破浪,小船沉沉浮浮。正感覺自個兒要掉下船,忽地海里竟竄出一條生猛大蛇,好生駭人。
那蛇攀上船后便俯趴在她身上,張著血盆大口模樣猙獰狂肆。她嚇得簌簌發抖,怎么掙都掙不脫,渾身被壓的生疼。小船也一直晃晃悠悠,頭也昏,身子也疼,難道今兒要命喪于此?
日上三竿,綠鶯睜開眼,還有些心悸,竟做了那般駭人的噩夢。瞪了眼身旁的男子,哼!就是這廝,絲毫沒有憐香惜玉之心,身子跟堵墻似的一直折騰到雞鳴,害的自個兒夢魘,忒可氣!
檀郎兀自睡得正香,她心中雖嗔怪他粗莽,可到底已是他的人了,隱隱約約對他生了絲繾綣之情。
她癡癡地望著那張閉著眼仍不減冷肅的臉,輕抬素手,小心翼翼地觸了下他的劍眉。見他未醒,便大著膽子順著眉頭往下摩挲。那鼻堅而挺、那唇厲而抿、那臉薄而深、那發直而硬,她感受著掌下溫熱,想起昨夜恩愛,心里隱隱泛甜。
須臾,她不舍地收回手,攢眉嘆了口氣。不知他會不會為她贖身,若真能得他眷顧,既能成全她作為女子的從一而終,又能脫離這苦海。她不愿進他府門與一眾妻妾爭鋒,到時給她一處小院子即可,她便可安然度世了。
他會贖她么?若喜愛必是會罷。可他喜愛她么?她忖了忖,羞答答地扯起帕子,她猜應該是喜愛的罷,不然又怎么會鬧了一夜。
下床時好懸沒跪坐在地,這哪還是自個兒的腿了?綠鶯小心地扶著床沿立起身,回頭瞧去,還好沒吵醒床上之人,這才放心去梳妝。
馮元翻個身往旁邊一摟,竟撲了個空,睜開眼一瞧,天光大亮。
“來人。”
“奴家給馮爺請安。”推門之人端著面盆,正是綠鶯。
馮元打著哈欠,伸了個懶腰,“甚么時辰了?”
“回馮爺話,已是巳時了。”
瞧她雙腿外撇,步子怪異,馮元先頭還有些莫名,待想通其中關竅后自得一笑,“爺起先還以為身姿圓潤即是你的妙處,沒成想你的銷魂之處原不在明面上,可非得是掀了衣入了榻才能個中體會。”
綠鶯一直當他是少言寡語、冷肅刻板之人,沒料到他竟會說出這般羞人的話。她面上發燙,訥訥地杵在那里無所適從。
“過來伺候爺更衣。”馮元也只調笑那一句,便又回復到肅臉,掀開被下了地,老神在在地伸著臂。
“是。”綠鶯瞧他便這般大剌剌地立在那里,臉上轟得一熱,連忙垂下頭,邁著一溜小碎步挪到他身旁。
馮元生而頎長,她只得踮著金蓮給他系著頸間盤扣。身子本就不適,須臾便覺身酸腿麻,額角也冒起了細汗。馮元瞧她面紅嬌喘,雖不似一般女子弱不禁風惹人憐,卻別有一番嬌艷如花熏人醉的意境,便笑著在她腰上掐了掐。
綠鶯瞧他眼含笑意,言辭動作間皆對她親昵有加,便放了心,只靜等他開口。
用過午膳,直到馮元邁步離開時,都未提及關于贖身的一言半語。綠鶯這才明白過來,她是自作多情了。心底沉沉似海,漆冷一片,眼里光亮也慢慢暗了下去。
她望著那雙漸行漸遠的腳,正感到心灰時,已到門口的馮元卻忽地停下,轉過身來幾步走到她跟前。
綠鶯心弦一顫,晦暗的眼睛又明亮起來,只覺胸內似朵朵花開般喜樂,頓時濕了眼眶,抬起頭抖著唇道:“爺是......”
馮元掏出一張二十兩的銀票遞給她,“昨兒你伺候得甚好,這是賞給你的。”
綠鶯一窒,未瞧那銀票一眼,只怔怔望著他,心內止不住地委屈。馮元不知她何意,將銀票放于桌上后便轉身往外走去。
二十兩銀票不是小錢,可這不是她想要的啊。瞧他已推開門,她連忙拿起桌上銀票追過去。
待來到他身前,她將那銀票往他手里塞,低低求道:“奴家不要這個,奴家已是馮爺的人了,再不愿委身他人,求馮爺......”到底面皮薄,那未盡之語怎么也說不出口。
馮元細細思索一番便明白她用意,他忍不住嗤笑兩聲,伸指一彈,那銀票便輕飄飄落了地。
他望了眼那銀票,朝她鄙夷道:“得隴望蜀?不自量力的東西!”說罷,拂袖而去。
房門被甩得叮咣一聲響,綠鶯心神俱散,枯坐了半晌,終是咬咬牙強打起精神,喚丫鬟燒湯沐浴。
熱湯里放了滋養湯丸,綠鶯窩在浴桶里頭,可算緩了些疼。瞧著身子青一塊紫一塊,想到那薄情的馮元,她眼淚簌簌往下落。已是殘花敗柳,再也莫用爭甚么了,今后的日子便是迎來送往了,可悲!可嘆!
沐浴完,她想著身子還有些不適,唯恐媽媽今兒便安排她掛牌接客,梳妝后連忙請了她來。
待秦媽媽來了,綠鶯到底是不死心,滿懷希冀地問道:“媽媽,馮爺走時可曾留下甚么話?”
聞言,秦媽媽冷眼打量過去,頓時嗤之以鼻。這般小兒女情意,最是真,卻也最是傻,勾欄瓦肆出了多少這樣的癡人,哪個有好結果?“那馮大人確實是個萬中挑一的人物,可卻不是你能肖想的,女兒啊,可莫要做那春秋大夢了。”
綠鶯自嘲笑笑,果然是不自量力了。她無力地扯了個笑,“媽媽,女兒身子還有些不妥,深怕伺候不好各位爺,求你通融兩日可好?”
秦媽媽瞧她想通了,便喜滋滋地打量她,臉頰紅潤潤,俏得跟朵大紅花似的,眼兒水汪汪地似帶著鉤子,一身細皮子能掐出兩把水兒。
秦媽媽暗自點頭,這小丫頭被梳籠后果然愈發嬌艷了,她是愈瞧愈愛,今后豈不是財源廣進?她撫掌一笑,輕輕拍了綠鶯一把,佯作埋怨道:“哎呦喂,娘的乖女兒,就算你不說,娘也得讓你歇兩日。快躺著罷,好好養養。”
秦媽媽如今將她當搖錢樹供著,遂坐在床沿兒與她湊趣兒說著話,仿佛那大戶人家小姐跟前的奴才婆子。
綠鶯不屑她嘴臉,只笑笑虛應著。秦媽媽熱臉貼了冷屁股,倒也不氣。心想這小蹄子才伺候了一個,骨頭還未彎。待多伺候幾個,便會曉得,賤命終歸是賤命,撲騰到死也仍是被踐踏的命!
“女兒啊,為娘說得你莫要不樂意聽。伺候人有甚么不好?銀子大把大把地賺,碰到相中你的富家大老爺,將你贖回家去寵著,富貴日子過著,多好啊!”
頓了頓,她又道:“即便是將你養在外頭也是好的,既享著富貴日子,又不用挨家里大婦欺凌。但是啊,個人的緣法不同,你若沒那被寵的命,便只能走另一條路了。如娘這般,攢著銀兩,將來也開個青樓,不見得吃的穿的會比那宅門里的差。你打量打量,前程是不是大好?不過......”
秦媽媽說到這里打住了嘴,細細瞧起綠鶯。雖是個嬌嬌軟軟、細聲細氣的小丫頭,可她卻深覺,這丫頭骨子里倒有些拗,只隱隱約約不太明顯。
正因這與旁的姑娘軟豆腐般的性子不同,她便有些憂心,深怕自個兒澆灌的禾苗便宜了旁人家的土壤。不如及早與這丫頭說道一番,“不過啊,你千萬莫要搭理那些窮酸書生,他們便如那血蛭子,專吸那癡情又傻的。到時候倒貼銀子不說,反而被賣被棄。嘖嘖嘖,下場啊,凄慘死呦!”
綠鶯無精打采地聽著,待秦媽媽終于收了話匣子,施施然出了屋,她才終于松了口氣。躺在床上,她忍不住想起將來。呵,甚么窮酸書生,他們又哪里有銀子上青樓。大官和富紳就更莫說了,那般多清白的姑娘,誰樂意要個殘花敗柳呢?
這幾件沒影兒的事可先不提,光陰不等人,歇兩日便要接客了,她最怕的便是那朱員外。
之前做清倌人時,倒是給幾個恩客彈過琵琶,那些人也都算知禮,似朱員外那般的陰穢之人從未遇過。
那佟爺雖承諾過必不會讓他打攪自個兒,可誰知那日是不是隨口說說。大人物吧唧一下嘴,回身時可能就忘了,底下的人哪敢追人家后面鞭催。再說他是官身啊,她就是想讓個人去問詢,也是不敢的。
哎,真是一團剪不斷的亂麻,她渾渾噩噩地用過晚膳,滿腹心事地歇下,罷了,明兒再想罷。
一夜噩夢不斷,醒來時已是晌午了。綠鶯迷迷糊糊地爬起來,動了動,身子倒是大好了。
用過午膳后,她想起一事,連忙走到房門處,打開門悄聲張望了一番后將門闔緊。她快步回到床邊,又往門口瞄了兩眼,瞧確是無人進門,才一把掀開褥子,于那床板與墻壁的夾縫中取出一紙張。
赫然便是馮元的那二十兩銀票。她怔怔望著它,想起那人,又是一陣心酸。片刻后,她搖搖頭,直到將腦海里的人影搖得模糊潰散才作罷。
勾欄瓦肆有自個兒的規矩,戲樓里的戲子、青樓里的姑娘私下得的賞,全歸自個兒,戲樓里的班頭和老板、青樓里的老鴇,皆不可強取。可規矩便是規矩,又不是律法,自有那錢竄子,上躥下跳地搜刮。
綠鶯暗忖一番,不行,得想個隱秘處藏好才是,否則讓媽媽瞧見,必會據為己有。能還她二兩銀子算媽媽發善心,一文錢不甩給她,她也只有干瞪眼的份兒。
她將屋子打量了個來回,最后定在那口裝衣裳的大箱子上。那箱子半人高,她彎下腰,窩進去整個身子,將那銀票牢牢藏在最底下。她心下滿意,想必上頭壓著不少衣裳,定不會讓人瞧見。
闔上箱子頂,她靜靜坐在床頭,心內隱約生了絲苦中作樂的快活。為何?因她終于又尋到一條路。
那便是贖身!自贖己身!
清倌人贖身那是難上加難,天價銀子不說,若恰是臺柱子,老鴇未必會放人。可梳籠過的,幾百上千兩便可。如今已攢下二十兩了,慢慢攢著,總有脫離苦海的一日。她正喜滋滋地掰著手指頭,忽地一滯。
她猛然想到,若時日長了,媽媽會不會問她銀子的事?若打死不說,媽媽會不會來搜?
傻子都知道,一定會!
她慌了,連忙跑到大箱子處,將那銀票取出來,緊緊捂在胸前,來來回回在屋里繞圈子踱著步。
這可怎么辦,先且不說私藏銀子會不會招媽媽打罵,難道將來自個兒辛辛苦苦卻是為媽媽做嫁衣裳?莫慌,莫慌,綠鶯告訴自個兒,靜下心來好好想一想。
她又似方才一般,將屋子打量了個來回,卻失望地搖搖頭。妝奩、悶戶櫥、大箱子、柜子、床下,都是容易翻找的地兒,藏不了。忽地,一抹嬌艷被日頭趁著,乍然映入眼簾。
大箱子敞著頂兒,最上頭的便是她的桃紅肚兜啊。她心下大喜,可算為這銀票找到藏處了。
針頭挑刺,彩線飛舞,綠鶯將銀票仔仔細細縫在肚兜的夾層中,末了又在暗處繡了枝小小蓮花,提醒自個兒莫要將其再穿再洗。細白小牙輕輕咬斷彩線,她將那肚兜光明正大地放回箱子里。將將闔上那蓋子,房門忽地被人一把推開。
見來人是秦媽媽,她暗地里松了口氣,這人若再早半刻進門,還不知會如何呢。
秦媽媽笑容滿面地進了房,甩著帕子招呼她:“有客來了,好好伺候著。”
綠鶯一怔,連忙拉住她,急道:“媽媽,不是說讓我歇兩日么?”
“哎呀,這人也算是你老相識了,仔細著些伺候。”
老相識?綠鶯臉色一白,定是那朱員外無疑了。
她手心里攥著汗,渾身發抖,雙耳卻比往常靈敏。她聽見秦媽媽欣然退去,似是與人在門口逢迎了幾句,接著便是“吱嘎”的闔門聲,最后,一陣腳步聲在她身后緩緩響起。
皂靴砸在地面的一聲聲悶響,猶如砸在她心頭,這是黑無常還是白無常?
她心駭肉顫,緩緩回身望去。
(https://www.dzxsw.cc/book/145630/7494586.html)
1秒記住大眾小說網:www.dzxsw.cc。手機版閱讀網址:m.dzxsw.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