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如了
長案對面另有兩把圈椅并一高幾,墻上一幅六尺橫幅畫著滿枝碩累染露晶瑩的葡萄,繁枝累累間還有二鳥棲息于枝。問玉見韓覃盯著那幅畫作看,笑道:“這是我們二爺的手筆,他雖愛畫卻不愛裱,這還是因姑娘要來,怕房子太過素靜不好看,才特特裱來掛著。”
韓覃行到窗前,見條案上花瓶中插著滿滿當當的三月桃枝,顯然是清早才采來插上的,她上手撫了撫花蕊上的露珠,回頭行到中間起居室,指了東邊屋子問問玉:“那一處可有住人?”
問玉先搭了簾子叫韓覃進屋,才笑道:“自然沒有。聽守院的老嬤嬤說,這屋子當初是二老爺住著,等大姑奶奶出嫁之后,他才搬到了如今西屋那床上。”
這屋子與西屋一樣是個大開間,卻只有一尺多寬的無頂小床。臨床亦無隔斷,仍是頂天的書架,卻與臥榻并不隔開。
這時外面才有衣服送進來,一件白綾對襟小襖,一條寶藍色盤錦鑲花錦裙,另一件外罩秋香色外罩比甲。寇氏連連歉聲道:“我家品玉和品姝身量太小,早起送衣服過來比過才知你穿不得,我又趕早去棲鳳居大嫂房中給你要了一套品婷的衣服來穿。至于你自己的衣服昨日綢緞莊已經送來,但皆要漿洗過才能穿著,如今三月的天氣一天等不及干,叫我將你給耽誤了。”
二少奶奶寇氏是個圓盤臉瘦條條的溫和婦人,丈夫離家上任,她在家中侍奉公婆。從昨到今,韓覃亦見得她的麻利干練,微撐了絲笑道:“嬌嬌麻煩二嫂了!”
寇氏笑道:“不麻煩,我帶女兒帶熟了路子,很喜歡再多一個。”
她言罷又自覺這話亂了輩份,忙又補了一句:“當然,你是她們的長輩,須得端起長輩架子來。”
她理著家事,早起還有各處的忙碌,見柳琛衣服合身,咐囑過她出門前喝盞溫水,出門后披好披風的話便匆匆離去。
出敘茶小居往前幾步便是籍樓,韓覃跟著問玉并綺之夏奴幾個才出敘茶小居幾步,便見昨日那容樣清秀性子溫和的小侄子阿難正站在路口等著。他依舊是昨日那件童生服,遠遠見了韓覃便作揖道:“姑母早!”
韓覃實際年齡比唐逸還要大兩歲,見他十分溫順有理的樣子,點頭應道:“阿難也早。”
唐逸問道:“可是要去品和堂?”
見韓覃點頭,他隨即笑道:“我也要去請安,咱們一起去。”
兩人并肩在府院高墻下慢行,唐逸忽而回身指著自己出來的籍樓說:“那一處是書屋,你若也愛讀書,晚間來尋幾本。”
韓覃見這孩子面上有些唏噓,亦如她一般少年老成的樣子,應聲道:“我那屋中也有。”
唐逸低頭笑著,他比韓覃略高,擺手道:“你肯定還沒有翻過,那全是八股制式文章,二叔考科舉用的東西,我包你一眼都看不下去。”
韓覃本就比唐逸大著兩歲,再者,她自小一手帶大柏舟,熟知這些潑皮小男孩的心態,況自己是他長輩,在他面前便無拘謹,問道:“籍樓就有好書?”
唐逸回頭看了眼后面遠遠跟著的丫環嬤嬤們,低聲道:“有,但只有我才能找到。”
已到品和堂垂花門外,遠遠便見幾個小姑娘在門上站著,正是品玉品姝和品婷。因昨夜寇氏特意介紹過,韓覃都認得她們。個子與她相平那肩背不正扭來扭去的是唐逸的雙生妹妹品婷,與寇氏一般圓圓臉兒的是她的大女兒品玉,在府卻要行二。最小梳著雙垂髻的是寇氏的二女兒品姝,亦是圓圓臉兒的溫和孩子。
韓覃是長輩,她們在垂花門外廝見過,等韓覃進門才跟了進來,唐老夫人正在穿堂處支著犀角拐杖行步,遠遠伸手將韓覃到懷中,掰肩上下打量了一番才說:“這衣服也還將就,是品婷的吧?你二嫂可有新的做來?”
韓覃回道:“做了,只是昨天洗了今天還未干。”
唐老夫人點頭,支拐牽著韓覃進到內院廳室,邊走邊問:“昨晚睡的可好?”
韓覃道:“很好。”
孫少爺唐逸與幾個孫姑娘們用完早飯要各自去學堂讀書,早餐桌上除了品婷偶爾抱怨幾句,倒也啞然無聲,可見祭酒唐府的家教歷三代仍是好的。
待到幾位小輩們皆告退了,唯剩祖孫二人時,唐老夫人捉著韓覃的手回到起居室軟榻上坐下,才說:“你果真一點也想不起來?比如你娘的樣子,你家里的形樣,那怕那么一丁點兒。”
這老夫人心思敏銳昨夜又睡了個好覺,此時雙目炯炯盯著韓覃,意欲探出個究竟來。她曾摩梭過這孩子的畫像不知多少次,丫環們都笑言連墨色都叫她磨淡了。她想著自己見了外孫女兒,應該是立即就能疼愛到骨子里去。
當然,面前這小姑娘論眉眼骨相來說,與畫中她的外孫女并無差別,許是營養不良久病初愈的緣故,兩耳畔皆透著絲灰黃之氣,這都好說,養一養就能緩過來。可她眉目間那種介備神情,對自己仿如外人的目光,全然沒有血緣上的親近感,都讓唐老夫人心中打著鼓。
韓覃爭開了唐老夫人的手,垂下眼簾低聲道:“孫兒確實想不起來了。”
她垂眉下眸的樣子倒是有些像她娘唐汝賢小時候,尤其那有種知錯自省又怕叫長輩擔心的可憐樣子,簡直與唐汝賢小時候一模一樣。唐老夫人深嘆口氣,無力去安慰這小嬌嬌,亦無法觸及她的內心,復抓住她一只小手止不住摩梭著。
簾子忽而叫人掀起,松垮垮挎著件錠藍色杭綢袍子的唐世坤微勾腦袋進了屋子。他眼大人瘦,平日不裝都是個驚樣兒,此番進門又帶著些戲劇性的夸張,張大了嘴叫道:“嬌嬌!”
韓覃在渡慈庵不止一次聽柳琛提起過唐世坤,但她既然裝著失憶的樣子,自然不敢有太多表露,只轉眼望向唐老夫人,遲疑問道:“這位是?”
唐世坤不等唐老夫人解釋,兩步跳到韓覃面前雙手指了自己說道:“是我啊,大表哥,咱們一路上京,我帶你去南昌府,廬州府,濟南府,到處游玩,你忘啦?”
韓覃不語,微微往唐老夫人懷中縮了縮,快速的瞄了唐老夫人一眼重又垂下長睫。
唐世坤揀邊上一只包錦杌子劈腿坐下才滿臉歉意的說:“對不起,是表哥的失職,沒能照顧好你。”
韓覃低聲回道:“沒關系,我并不怪你。”
若說昨天唐老夫人心里還存疑惑的話,今天見自己的大孫子唐世坤都如此篤定,她一顆心也就完全放下,決心從此要好好待這謫親的外孫女,好叫這幼年失恃的小姑娘能在自己有生之年得到周全照料。
韓覃心中更加疑惑,若說傅臨玉指鹿為馬情有可原的話,這唐世坤又是為何也要以錯為正?若說果真自己與柳琛十分相象,那是完全不可能的,她瘦的脫了形樣,韓覃卻是個圓潤嬌俏的小女孩,何像之有?
此時韓覃心中越發糊涂,悶悶的跟著唐老夫人用過午飯,便托午困回了敘茶小居。因她中午用飯太少,待午睡起來時,唐老夫人特意吩咐廚房做了蟹腳面,配著紅碧素三絲并桃仁瓜脆兩小碟涼菜送到敘茶小居,要叫她午睡起來務必就吃。
自從柏舟叫大哈從懸崖上扔過那一回,韓覃但凡必眼就是惡夢,醒來自然也吃不下東西。她又不忍拂了廚房柳嫂子眼巴巴的好意,挑了兩筷子面,略挾了兩口三絲用過便推開碗取帕子擦嘴,搖頭道:“我再不能吃了。”
趙嬤嬤嘖嘖搖頭道:“這那里行?大孫小姐每每午睡起來都能吃一碗面的,表姑娘再多用兩口好不好?”
無論你吃的有多飽,在老嬤嬤們的眼中,小姐們永遠都是在挨餓的。
韓覃自幼也是官家小姐,深知這老嬤嬤們勸姑娘吃飯的本領,搖頭道:“嬤嬤,我確實吃飽了。”
她才起身,就聽外面小丫頭在門上報說:“表姑娘,咱們府上下了定的表姑爺求見。”
下了定的表姑父?
見韓覃皺眉,趙嬤嬤忙解釋道:“就是傅公子,咱們家世宣姑娘的未婚夫婿。”
原來是他!
韓覃道:“叫他進來。”
她四顧左右皆是唐老夫人身邊的丫環們,正自遲疑要怎么才能支開這些人而不顯眼,就聽傅臨玉便進門便言道:“嬤嬤,各位姐姐們,我有些事要問柳姑娘,請各位先到外面稍候片刻。”
他換了件佛頭青素面袍子,身形修長面色俊朗,到了門上止步望著韓覃。
因傅臨玉是陪同唐世坤下福建接過柳琛的人,又是這府中下了定的姑爺,趙嬤嬤等人不敢再多言便退了出去。傅臨玉親自掩上房門,才回過頭,便迎上韓覃幾乎是跳腳而起的一耳光。她太瘦小,他個子又高,她若不跳,簡直無法打到他的臉。
韓覃見傅臨玉垂眉不語,跳腳又給了他一巴掌,咬牙輕罵道:“白眼狼,沒良心的東西。”
“二妹妹!”傅臨玉等韓覃打夠了才說:“并不是我不肯救你們,實在是事出情急,而我恰又不在京中。”
那時候他正在福建接柳琛回京的路上,鞭長莫及。
韓覃見傅臨玉往前兩步,伸指指住他顫聲道:“你一個窮書生又無功名在身,我不求你上折子替我韓家申冤,可是你至少該救出柏舟,那是大姐姐臨死前唯一一點念想。她到上法場的那一刻,還堅信你會來救我們,她那么相信你,而你了?”
韓覃上前又給了傅臨玉一巴掌:“你重又攀上了高門,為了討好新人,不顧大理寺即刻就要放我們出來便遠去福建,任憑我和柏舟被賣到深山中去。我如今不說你愛不愛大姐姐,我只問你,你吃了我家那么多飯吃到那里去了?用了我家那么多銀子用到那里去了?我家拿那些銀錢養只狗都會知道護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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