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寶鈔
唐牧的未婚妻查淑怡,是如今當朝首輔查恒府上的庶女,因其行事乖張又無禮數,又與唐牧并不是傳統的三媒六聘而,雖查恒十分愿意,但唐老夫人卻始終不肯吐口叫她進門。如今唐老夫人漸漸聽聞那查淑怡無禮聘而公然出進小兒子唐牧所置的私宅怡園,心中越發不忿,是而惱怒之極。
唐牧面無表情的坐著,耐心聽唐老夫人說完了話,才道:“兒子省得,母親也莫要再這些閑事上操心,畢竟勞心易致失眠。”
這也是實話,唐老夫人本就有心悸的毛病,但凡有點煩事觸及到她的神經,那一夜必要輾轉到天亮。自接如渡慈庵庵主如了來信,再到唐牧接柳琛回府,如此前后五天五夜她一眼都沒有眨過。外孫女還年幼,她這樣熬下去熬死了自己,那本已失母惶若驚兔的小姑娘又該如何自處?
當然,還有她的阿難,那孩子自幼天姿聰穎性格乖爽,又是唐府如今唯一一根獨苗的重孫輩,亦是她的一份操心。
“往后你散衙也多回府幾趟,教授教授阿難些學業。”唐老夫人見兒子行到了門口,才道:“嬌嬌她娘帶你幾年,你也該常回來看顧看顧嬌嬌才對。”
“兒子省得!”說完這句,唐牧便自己打簾出了廳屋,行步出品和堂廳室,過穿堂出垂花門,沿唐府大院高墻下的夾道一路往后,過籍樓一直到敘茶小居門口,恰就迎上侄子唐世乾的夫人寇氏。
寇氏見這比自己還小四歲的小叔親自來巡,上前斂衽一禮才道:“二叔放心,今夜代云在此守著,另有綺之和夏奴也都是老夫人身邊常用的丫頭,我另派了兩個小丫頭在外打下手,又從大嫂那里借了阿難的奶媽趙嬤嬤過來坐鎮。方才表姑娘已經梳洗過,這會子怕是已經睡了。”
唐牧終是不放心,進敘茶小居院內,自碎石徑到游廊行到屋門口,見內里果真燈歇人靜,才又回頭又行到門上,阿難的奶媽趙嬤嬤聽到聲音跟了出來,斂衽笑道:“二老爺但請放心,老奴這些日子在此照顧柳姑娘,必得調順了丫環們才回自家院里去。”
雖離的極遠,唐牧卻仍是壓低聲音:“好好伺候著,表姑娘來路受了驚,夜里身邊不要缺了人手,叫個得力的大丫環□□。”
李嬤嬤一路連聲應著送唐牧出門,見他忙西角門上走了,才轉身回敘茶小居。
唐牧行到西角門上,聽身后有人遠遠呼著先生,回頭就見傅臨玉追了上來。他皺眉問道:“世宣身體如何?”
傅臨玉道:“還好,今日能起來坐坐了。”
兩人一同出唐府西角門,傅臨玉亦知唐牧是要歸甜水巷自己私宅,在府外目送他帶人步行離去,這才帶了自己小廝書仆坐上唐府所套的馬車,一路往仁壽坊銅鐘胡同行去。到胡同中一戶青瓦小朱戶門前,書仆上前敲過門便有個老婦開門請傅臨玉進去。
這并不是文氏所說的笑春館,而是一戶普通小娼門,家養的桃嬌姑娘因有了身孕,叫唐世坤收成了外室,此時恰兩人正在廂房內臨窗吃酒彈琵琶。見傅臨玉進來,唐世坤丟粒松仁打到桃嬌姑娘臉上吩咐道:“快去給妹夫泡茶,再端兩個下酒菜來。”
唐世坤眼睛非常大,有著濃深的兩道雙眼皮,襯的他像個常年未醒的樣子。他身材精瘦,身上松松垮垮套著件石青色寶相刻花絲錦袍,胸前還有些漓漓嗒啦的酒氣。桃嬌姑娘懶懶起身將琵琶丟在搭著紫絨墊的坐塌上,扭著鼓腹伸長帕子出門去了。唐世坤待她出門才丟了粒松仁在口中笑道:“假的吧?我這兩個月也見了太多,懶得再管這事。”
傅臨玉并不坐,回身關上廂房兩扇門才過來坐到唐世坤對面:“真的。”
唐世坤本拈了盅子要遞給傅臨玉,聽了這話手停在半空:“這怎么可能?”
“活要見人死要見尸,你都拿不出尸體來,怎能擔保她必死?”傅臨玉見唐世坤擰起眉頭將酒盅丟到地上不言,又說:“人確實是假的,但樣貌有七分像,我就認成真的了。”
唐世坤這才舒了口氣:“我就說嘛,當時我是看確實死透了才……”
他見傅臨玉雙目盯著自己,自悔酒喝多了有些失言,改口問道:“既是假的,打出去就是,為何你要把她認進門來?我現在就回家把她打出去……”
“大哥!”傅臨玉伸腿擋住人轉桌而出的唐世坤,待他復又坐下才問:“你當初圖謀此事的意圖是什么?”
唐世坤雙手捏了又放放了又捏在眼前晃著:“不是早就跟你說過,那些水匪那里來的我并不知道,當時是在亂中,一船的人都掉進水里,我不救她是因為實在無能為力。”
這話與他方才所說那句死透了大相徑庭,他想了想又低聲說:“再說了,我沿路欠了那么一大筆錢你是知道的,債主一路跟著,我也不過想著用她點銀票去填我的窟窿眼子而已。但你知道的,開了箱子我才知道那并不是普通錢莊所能兌換的銀票,而是寶鈔,就算有人私自昧下也無法去鈔關兌換。”
事實上他之所以鬼使神差臨時起意想要害柳琛,也恰是因為誤以為箱子里所裝的會是銀票,誰知才害完柳琛上船,打開箱子就看到一箱子的寶鈔。
他姑母唐汝賢亦是深思熟慮,怕銀子半路叫人搶走,才兌成了唯有官府鈔關才能兌換的寶鈔而非普通錢莊就能提銀的銀票。
“那箱寶鈔如今在誰手里?”傅臨玉追問道。
“回府就交給老太太了。”唐世坤道。
傅臨玉掰指算道:“三寶爺爺造巨舶下西洋,一艘船造價才一千六百兩銀子。柳姑娘一份嫁妝值二十萬兩,值一百多艘船的一個大船隊。這樣一筆巨資,大哥既然已經臟了手,難道就甘心銀子仍叫老夫人掌著?”
唐世坤揉眉苦笑道:“不甘心又能怎樣,那是寶鈔啊,就算我昧下托人去兌,只要我二叔跟鈔關打聲招呼,一到鈔關立馬就要被抓個現形。”
事實上他撈的過水面已經夠多了,柳琛隨身所攜的珠寶,各樣首飾攢盒都能折成一筆巨資,叫他將家里家外的女人全妝扮的如座寶塔一般。
至于那筆巨銀,先在老太太那里放著,她已經七十多歲的人,總有死的那一天,等死了,他仗著阿難都能分到大頭。
傅臨玉自然也知唐世坤心中所想,聽外面桃嬌姑娘在敲門,高聲回道:“等會兒再說。”
他湊近唐世坤輕聲說:“你二叔前些日子親招河間府理問所理問完直到甜水巷怡園,他那地方幾乎從不肯招人去,我都沒有去過。你想,咱們恰是在河間府丟的人,而理問所恰就管著各府間的治案民勤。他肯定是懷疑你,才會準備要下手去查。”
“小屁孩兒!”唐世坤咬牙低聲罵道:“若不是我奶奶大肚量把他接回府中,他早不知道死到那里去了,如今竟敢管爺爺我的事情。”
傅臨玉問:“他若查出來,你怎么辦?”
雖說福建柳家陪同上京的人員全部遇難,可若唐牧下手去查,萬一有那沒死僥幸逃出來的做個見證,證他未施援手才叫表妹溺水而亡,那可怎么辦?
唐世坤這才害怕起來:“那你說怎么辦?”
傅臨玉道:“真做假來假亦真。這假的腦子受過傷看起來有些呆氣,咱們就先拿她做個真的蒙混過關,叫唐牧不至追著此事察個究竟。至于往后,若老太太能將錢渡到她手上,你從她手里謀錢,謀到的可不止是一份大頭,而是全部。”
唐世坤眼前一亮,拍拍傅臨玉肩膀道:“可以啊小子,我怎么沒想到?”
他拍拍傅臨玉肩膀道:“兄弟,哥哥將來發達了,必少不了你那一份。”
傅臨玉起身與他相揖過才說:“約束著些大嫂,莫叫她壞了事。”
在外逍遙了七八天,這成了唐世坤唯一愿意回府的理由。他套了件外氅與傅臨玉一起出門,上車搖搖晃晃順路扔下傅臨玉回唐府,從西角門上醉熏熏過穿堂到棲鳳居,進院就見小丫頭們忙忙竄跑著報信兒。
“你還知道回來?”大少奶奶文氏在廂房窗子上一眼望見唐世坤腳步不穩的樣子已經裝了滿肚子氣,忙扶他到廳室內坐下,吩咐小丫頭去廚房端肚絲酸筍解酒湯,這才摒退身邊人關了房門湊上前說:“二叔帶回來個小丫頭,說是柳家那姑娘,我瞧著與畫兒上一點也不像,肯定是假的。”
“真的。”唐世坤起身踢著鞋子撕甩了衣服遠遠扔給文氏才說:“這種事情往后你少管,乖乖的帶好阿難才是正事。”
文氏一路跟著進了內室,將大氅替他掛起才道:“你不是說柳家那姑娘死了,死的透透的不可能再活了嗎?怎么她好端端又回來了?”
唐世坤甩飛袍子直挺挺趟到床上扯著被子,不耐煩道:“叫你少管你就少管。”
文氏心中怒火再也壓制不住,又怕叫外人聽到壓低了聲音道:“你不是說你將她掐死了,死的不能再死?”
“你!”唐世坤氣的飛來一只瓷枕砸到文氏腳下罵道:“你這長舌的婦人,再敢說這種話我割了你舌頭。”
文氏氣的坐到椅子上嚶嚶哭著。唐世坤轉身進了隔壁西進,在自己那裝模作樣一輩子也沒用過一回的書案后面坐下,輕嘆著自言道:“如今也只能認她是個真的,否則二叔真要殺了我。”
他這種人,做事不及前后思量,沖動而行,過后才悔,卻是亡羊補牢,悔之晚矣!
過了小半個時辰,文氏正一人哭著,就見兒子唐逸走了進來,此時他面上再沒有方才在品和堂對著唐老夫人與唐牧時臉上的那種天真與可愛,又有些憐憫又有些可憐的目光望著自己的母親:“你就不能少說兩句,少問兩句?”
“兒啊!”文氏一把將唐逸拉到懷中,指著地上碎成一攤的瓷枕哭道:“若不為你,娘就到雅院中去填那枯井,死也不要過這樣的日子。”
她覺得有些不對,左右四顧又問道:“兒啊,你什么時候回來的?”
唐逸道:“我一直都在西進暖閣中看書,是你們太吵。”
文氏怕唐逸萬一聽見方才自己和唐世坤的爭吵要起心思,偏這孩子是個表面清風內里藏心事的性子,又怕他憋在心里要生病,忙手撫唐逸肩膀解釋道:“阿難,我們說的全是胡話,你可千萬不要聽到耳朵里,更不能往外傳說,你可知?”
唐逸嫌惡似的推開文氏的手說:“我今夜睡在籍樓,別叫你手下那些人來打擾我。”
丫環們習以為常的進來收拾殘局,文氏咬著帕子思忖著唐世坤方才留下的那句話,一時間也究竟無法判定這柳琛到底是個真的還是假的。
次日一早,韓覃從冗長的噩夢中拉回沉軀,起身時便見一個面色慈詳的趙嬤嬤坐在床邊笑望著她。她亦做過官家小姐,便是吃了幾年牢飯總還未失忘禮節,此時便坐起來任憑她帶著兩個丫環給自己穿衣,穿好了又坐到妝臺下圈椅上,等她們頂盆來給自己凈面梳頭。
待梳洗過了,天也才透了些清亮。韓覃昨夜太過疲憊困倦,任憑這趙嬤嬤給自己洗澡換衣扶她上床,連這屋子的陳設擺飾一并都未看過。恰問玉進來見韓覃有些手足無措,領她先掀珠簾到臨窗一間大屋,指了滿墻書匣道:“這屋子最早是咱們大姑奶奶,也就是表姑娘的娘住著。大姑奶奶出嫁后一直是二老爺住著,直到兩年前二老爺搬出府才空著,雖是舊屋,二老爺這些年一直有修葺,前兩天又刻意通知甜水巷的下人們來清掃修飾過一回。”
書架前一條長案,上置一陶翁,翁中樹筆如林立,另有一筆架,架上亦排排掛著許多,小山水大山水,小白羊大白羊皆有,還有一枝象牙柄的禿筆洗的干干凈凈,一看就是老東西。
桌下又有一兩尺多高的收嘴陶甕,內里長長短短皆是未裝裱過卻卷成軸的宣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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