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份禮物之所以是謝意的回禮，同音樂課上倆人默契的齊奏密不可分。

　　從袋田老師公布同考名單后的那天起，整整兩周時間，羽生和白鳥經(jīng)常聚在一塊練習《紅葉》，當然不是在學校中，也沒有其他任何人知道這件事：放學后，他會去她家。

　　雖然最先提議這么做的人是她，她也不僅僅對羽生一人提出過類似的請求，比如上次和上上次被分配來與她同組的兩個女生，都明確拒絕和她一起練習考試曲目。

　　當她怯弱地對羽生提出這個請求時，原本也沒有抱多大的期待。

　　但他答應了，不僅答應了，還悄悄寫了字條給她，愿意放學后去她家，一起多花些時間練習。

　　那段時光美好的近乎令人不能相信，在那個空蕩的家里，他們一起吹奏豎笛，羽生一遍遍指導她演奏過程中的每個環(huán)節(jié)，雖然她聽不出自己吹奏的曲子是不是漸漸變得優(yōu)美成型，但按壓氣孔的指法和吹氣的長短力度都在羽生的幫助調(diào)節(jié)下愈發(fā)規(guī)整熟練，他甚至教會了她如何發(fā)出顫音，盡管《紅葉》中并不需要用到這樣的技巧。

　　當他們對坐在桌邊看著彼此的眼睛，專注齊奏歌曲時，白鳥看著那雙溫柔的眼眸，仿佛置身在漫山遍野的楓林，只聽得心泉叮咚。

　　她應該吹的不錯吧，羽生臉上明朗的微笑就是最好的證明。

　　長久以來無人傾訴，在心中不斷積攢壓抑的感情好像找到了宣泄口，滿腔謝意卑微深厚，迫不及待想要報答。

　　好像命中注定的巧合那樣，音樂考試的當天，也是羽生良太的生日。

　　前一夜，她趴在書桌上一遍遍打著草稿。不僅是生日賀詞，她有太多話想對羽生說，差點就要鼓起今生最大的勇氣訴諸癡妄心思，但在最后的最后還是收住了，像置于深海中的冰山，僅留一角露出水面。

　　只在一張小卡片上寫下寥寥數(shù)詞組成的一句話。

　　——生日快樂，我們永遠是朋友。

　　署名白鳥空。

　　再用半透明的，與陽光同色的塑料紙把裝著模型的包裝盒與賀卡包裹在一起。

　　……

　　大野回到座位時，相葉也在位子上坐著，正抱著一只淺粉色的保溫瓶一小口一小口的喝熱水，見他來了動作停頓了一下，面上竟顯出幾分怨艾神色，單用眼尾余光向他掃去，也不出聲搭話，跟著更用力地沖瓶口吹氣，像要給什么滅火似的。

　　他可不想頂著羽生的身份和人無端結(jié)梁生事，只能故意裝作沒注意到她奇怪的舉動，輕咳一聲從書桌里往外掏下節(jié)課要用的課本。

　　手剛伸進桌洞就撞上一件硬物，摸了兩摸好像是只包著塑料紙的盒子，他便好奇地把它提到桌面上一探究竟。

　　看到塑料紙下盒子上印的文字、圖片，他的眼睛頓時瞪大了一圈，作為一個有常識的普通男生，他當然知道這件東西價值幾何。

　　不論牌子，單看質(zhì)料就知道價值不菲，在當時那個年代，合金模型絕對是玩具市場里的高檔品，孩子們玩得起的模型普遍是塑料拼裝款，他唯一擁有的一架合金船模，還是在國外工作的叔叔送他的八周歲生日禮物呢。

　　乍眼看到感興趣的玩具時在心口升騰的興奮勁，令他不由自主地開始撕扯包裹著盒子的包裝紙，這個由男生本能發(fā)起的動作才進行到一半，他突然回過神來了：這又不是他的東西，而且是在夢里。

　　這么一想，頭腦頓感冷靜。都什么時候了，看到模型還樂呵，幼稚不幼稚，心里有沒有點數(shù)？大野一邊毫不客氣的腹誹自嘲，一邊動手把剛拆了一半的塑料紙照原樣往回包。

　　拆的動作沒能到位，是被他自個打斷的，包的動作同樣沒做徹底，換成被其他人打斷。

　　前座那個跟他打過招呼的男生轉(zhuǎn)臉瞧見了他桌上的東西，當即大起嗓門一聲驚呼，把盒裝模型連著半開的塑料紙奪到手上一番打量，神色無比激動訝然：“萬代的跑車模型！呔，好像還是合金的！”

　　“什么玩意？！”

　　“胡說八道！讓我看看！”

　　一石激起千層浪，二班教室頓時讓一幫男生鬧炸了鍋，大家都擠到羽生桌前你爭我搶的去拿那只裹著塑料紙的盒子。

　　大野一時間也有些傻眼，不知道該不該制止他們，把盒子搶回來，還有些擔心自己的無意之舉可能破壞了夢境的正常發(fā)展，他下意識往小丸子那看去，發(fā)現(xiàn)她也扭過身注視著自己這邊，不過不是在看他，而是在看他桌前圍聚的熙攘人群。

　　其實，這樣的場面正符合回憶的發(fā)展，大野把禮物拿到桌面上的舉動與當時羽生所做的一樣，無知無覺間未料后果。

　　小丸子靜看著這群男生圍繞著一件玩具嬉笑打鬧的樣子，直到事情進一步發(fā)酵、變味。

　　小西衛(wèi)亥川雙手插兜，慢慢走了過來。他是這個班上的……孩子王。

　　他沒有像其他男生那樣咋呼哄搶一件不屬于自己的玩具，就像當初在學藝會上扮演的花豹，眼神平靜了無波瀾，半邊嘴角卻略微提起，弧度玩味而譏誚，好像發(fā)現(xiàn)一只落入陷阱的獵物，興味盎然前來撿尸。

　　到了距離人群很近的地方，他停在外圍以余光瞟了一眼尚處于狀況之外的大野，用懶洋洋的語氣不輕不重說了句：“都看什么看這么高興，也讓我看看唄。”

　　當時混在人群中心剛剛搶到禮物，還沒來得及好好看上一眼的觀月孝男聞言一愣，臉上隨即綻放出大到有些刻意的笑容，忙不迭推了身邊幾人一把，湊到小西衛(wèi)跟前，把東西交到他手上，討好湊趣道：“你看看，這么好的東西，居然讓羽生這小子搞到了。”

　　小西衛(wèi)沒有接話，他把包裝拉開，從夾層里抽出一張字跡娟秀的卡片，單眉一挑，唇邊笑意漸深，“是挺好啊，恐怕得花不少錢吧。”

　　聽著來者不善的小西衛(wèi)意有所指的發(fā)言，大野將目光投向禮物中所附的卡片，但從他的角度只能看到卡片空白的背面，而剛才拆包裝時，他甚至根本沒有察覺到卡片的存在。

　　“生日快樂，我們永遠是朋友。”小西衛(wèi)逐字念出寫在賀卡上的話，頓了片刻，忽而偏頭看向從剛才起一直僵坐在桌前攥指低頭的相葉，神色間混入一絲微妙復雜，但他很快便把視線移開了，跟著嗤笑一聲，用比先前更大更招搖的聲音讀出卡片上的落款署名：“白鳥空。”

　　三字音落的一瞬，空氣仿佛凝滯住，嘈雜人聲驟然消匿，眾人的目光在大野、小丸子之間來回穿梭打量，一開始，大家什么都沒有說，好像拿不準應該給出怎樣的評價。

　　但小西衛(wèi)很快給他們指明了方向，“真厲害，收到這么貴重的生日禮物……關(guān)系肯定非同一般，是什么時候開始的——對了，怪不得剛才音樂課雙方表現(xiàn)得那么出彩，這難道就是所謂的——老夫~老妻~式的默契？”他故意把最后一句話說得拖腔拉調(diào)玩味十足，順利贏得觀月等人的捧場呼應，在他們的起哄聲中，場面重新熱鬧起來，散布著幾分怪里怪氣、不懷好意的曖昧。

　　然而此時的大野面對愈發(fā)喧鬧的人群，反倒比先前更為冷靜，他畢竟不是羽生本人，被回憶夢境里的人圍攻針對或許會一時無措，緩過神來后，最直接的感想其實是“原來如此”。

　　看電影的觀眾如何投入走心，也不會和故事里的角色一樣，總能用置身事外的理智面對思考畫面、聲音里的線索，提前看清劇情的發(fā)展脈絡(luò)，甚至據(jù)此沾沾自喜。

　　他很清楚小西衛(wèi)高調(diào)戲弄羽生的舉動并非男生間尋常的玩笑打趣，而是另有所圖。從他的語氣眼神還有周遭的氛圍中，可以捕捉到含量充沛，醞釀已久的惡意。

　　不知道真正的羽生面對如此情形會作何反響，沉默以對還是掙扎反抗，其實無論做什么情況都只會變得更加險惡難堪，因為他要面對的不是一個人，是整個群體。

　　編造的故事想怎么寫都可以，挺起胸膛便能罔顧一切，以一敵百猶可獨擋千軍，但現(xiàn)實中真正的輸家永遠是孤立無援的一方。

　　不過可別忘了——這里并非現(xiàn)實。

　　“呵。”他發(fā)出一聲自若的輕笑，從座位上站起身，“那又怎么樣。”

　　“……嗯？”小西衛(wèi)似乎很意外，瞇眼注視了他片刻，才吐出一個尾音上揚的單字音節(jié)。

　　大野絲毫沒有在意他的反響，只是自顧自把目光投向同樣看向自己這里的小丸子。

　　忽然就讀懂了她眼神里的疑惑，和埋藏很深的期待。

　　其實，你也想看看不一樣的‘故事’吧？

　　那么，這樣做對不對，能不能行，羽生會怎么做，是怎么做的，都不在此刻的他思考范圍以內(nèi)。

　　從小西衛(wèi)手中強硬地奪回了白鳥送給羽生的禮物，連同那張輕薄的卡片。

　　他撫摸著被那些不知輕重的閑雜人等爭搶、□□到塌陷疲軟的方盒一角，揚起嘴角，“送禮物給喜歡的人，收下喜歡的人給予的禮物，有什么不對？亥川，你是在嫉妒嗎？”

　　整間教室陷入比先前更趨于無聲的死寂，小西衛(wèi)的臉色由青變紅，由紅變青，風度盡失雙拳緊捏，死死地瞪著大野，深吸一口氣后，終于忍無可忍爆發(fā)出一聲假到破音的尖利怪笑，“哈——你還有臉了，說我嫉妒？嫉妒你占女的便宜拿東西吃軟飯是吧？！”

　　敵方陣腳大亂，形勢喜人正好，大野同學毫不留情反手奉上一記補刀，言辭犀利譏笑道：“嫉妒我被喜歡的人喜歡，你卻遇不上這樣的好事，只能使使壞、搗搗亂、泄泄邪火，還真是可憐。”

　　雖然說的時候沒有十足中標把握，但看那人之后的表情反應，的確叫他踩準了痛處無誤。

　　那雙因羞憤瞪如牛鈴的眼眸中，除卻似要吞人動手的噴薄怒火外，已然蒙上一層顫悠水汽。

　　所謂的反派敵手，說到底也只是個心靈和身體同齡，單會裝裝樣子，被戳破心事后完全控制不住情緒的孩子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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