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第十四章
益王的態度,讓柴斐很覺奇怪。
照理說,她姓柴,她的父親是已故的大周成王,當今天子的堂弟。而益王是天子的叔輩,亦是她父親的叔輩,她該當尊稱他為“叔祖”的。
可她的這位血緣上的叔祖,在知道了她的身份之后,絲毫沒有尋到柴氏后人的欣喜,反倒神色之間存著……警覺與疏離?
這態度,可是頗為古怪了!
莫非,益王懷疑自己話中有假?
柴斐思及此,也覺得益王對于自己的懷疑,也是可以諒解的。
她于是誠懇拜道:“益王殿下,先父成王,昔年隨先帝出征乞顏,被佞臣構陷圖謀不軌,以至陷入危難重重,后為保先帝安全,先父率兩千兒郎血戰,才使得先帝安然回都!先父與兩千兒郎卻血染疆場,再也沒能回來……”
柴斐邊說著,邊聲氣激憤,語帶哭腔,胸口堵得厲害。
益王聽著柴斐的敘說,又觀她神色,目光更是銳利。
“這些話,都是誰教給你的!”他聲色俱厲道。
柴斐被他問得一愣,腦子轉了轉,卻沒急著回答。
益王見她狀似被自己鋒銳的口氣嚇到了,語聲稍緩,嘆道:“你若還想好生活著,這等話,從今以后,不許對任何人再說起!”
柴斐了然,不由得暗自冷哼:昏君坐著天子位,又值奸臣當道,當年那些“丟人事”,以及可能惹來他們的“乞顏主子”不滿的話頭兒,都會讓這些人不寒而栗。
如此,朝廷上下,連一句真話都說不得、聽不得了,大周還有什么指望?大周軍民還有什么血性可言?
益王看著她不甘心的表情,緩緩搖頭,又嘆道:“你年紀還小,很多事理尚不通透,不懂得這世間為人的道理。要活著,好好活著,可不是僅憑一腔熱血就夠了的!”
柴斐訥訥無言,垂下眼去,似是謹受教的模樣,心里卻是大不以為然:若是為人連這點子血性都沒有了,那人活著與牲畜也沒什么分別了!無非就是餓了吃,渴了喝,困了睡,日子到了,養得膘足了,一刀結果,了此一生。
她是死過一次的人,已知屈辱過活亡國破家的慘狀。忍辱是死,不忍或可拼得一條生路,她自然選擇后者。
但是,無論她心里作何想法,面上都絕不會特意表現出來。甚至,她在學著如何韜光養晦。
活著,活下去,活到擁有足夠改變這世道的能耐,是正經。
“本王知道你或者眼下日子過得不順,楊侯對你……總之,他也許亦有顧不到的地方。你雖是他的甥女,到底你母親已經不在了,又隔了一層……”益王顯然已經相信了柴斐的身份。
只聽他徐徐又道:“本王身擔宗正之職,斷沒有看著你在楊侯府中吃苦,猶視若無睹的道理。”
柴斐聞言,心頭跳過歡喜,仿佛那個久盼的愿望,又近了一步。
然而,益王接下來說的話,卻讓她陡然陷入了失望之中——
“待得此間事了,本王就會稟明陛下,將你從楊侯府中接出,由本王的長子,也就是益王世子收養你,也不算委屈了你。你道可好?”
益王世子,將來便是順理成章承繼益王爵位的。而益王素性不涉黨.爭,天子對益王一府也頗善待。被益王世子收養,無論怎么看,都是個上上的去處。
以益王待成王之心,想來益王世子也斷不會苛待了自己。如此錦衣玉食,將來得其善嫁,也算得上一生平順了。
然而,這卻不是柴斐想要的。
且不論她是否安于做益王的孫女,是否樂意過那深閨中包金裹玉的生活,就是十年之后的那場戰亂,屆時汴京的城門被乞顏人的馬蹄踏碎,宗室零落,受無盡的侮辱,大周于是不存。覆巢之下,安有完卵?她又能過得幾年安生日子?
益王本以為自己替柴斐計劃得很圓滿,柴斐會欣然接受。卻不料,柴斐聽罷,竟緩緩地搖了搖頭。
“殿下,您為我全心全意考慮,我銘感五內。但……那樣的日子,并非我所屬意!”柴斐道。
益王泛灰的眉毛都聽得跳了起來:“你這丫頭!這般都不讓你滿意!你倒是說說,如何能讓你滿意!”
柴斐的神情極鄭重起來,她對著益王深深地拜了下去:“殿下若當真想成全我,便請允我回到成王府舊址,重振先父基業!”
“你……你要回成王府?”益王的胡子都跟著翹起來了。
“你一個丫頭家,回去又能如何?你爹娘泉下有知,難道樂意由著你這般胡鬧?”益王恨鐵不成鋼道。
柴斐的眼中流露出哀傷來,苦笑道:“殿下您覺得,我一個‘丫頭家’,如何過活才算不是胡鬧?”
益王望著她,幽幽嘆了口氣,道:“丫頭,你才多大的人?這人世間的滋味,又品嘗過多少?”
柴斐抿唇,沒言語。
她知道益王或多或少都在心里鄙夷自己的年紀小、見識少,但她并無意向益王證明自己的“閱歷何其豐富”。那都是些與眼前事不相干的,實在沒有必要去爭辯出個子午卯酉來。
益王見她無言,遂語重心長道:“爹娘生你身,不是盼著你如何光宗耀祖的。你非男兒,只要你在這世上順順遂遂地過完一世,你爹娘便比什么都高興!”
柴斐聞言,暗自冷笑,心道說到底,還是覺得一個女孩兒家,只要老老實實相夫教子便是本分!
她倒是想老老實實地相夫教子,可惜,大周男兒鮮有血性,面對入侵之敵,只會步步退縮、屈辱求和,連拼死血戰一場,都幾無人敢!
自天子以降,舉國上下,皆是懦夫!
到頭來,汴京城門被乞顏人的馬蹄踏為齏粉,乞顏人的刀斧快架到了天子的脖頸上了。天子想的又是什么?
他想的不是與列祖列宗的祀位同存亡,而是想著怎么茍延殘喘,逃得一條命去。
彼時,汴州城雖被乞顏鐵騎攻破,但各地的勤王軍隊還是有那么幾支的,更有北方的額丹部族趁乞顏人老巢防備虛軟之際,大舉進攻乞顏人的國都玄京。
乞顏人深恐腹背受敵,索性向天子提出巨額的索賠,美其名曰為他們“南下的損失做一彌補”,說白了就是赤.裸.裸的勒索。
那巨額的索賠,便是將大周當時所有的銀錢搜刮在一處,都不夠。于是,天子昏招頻出,居然提出以宗室女抵償索賠。
乞顏人發跡于草原,乞顏女子也多是粗壯有力善操持家事的,那些見慣了乞顏女人粗糙的乞顏男子見到大周的女子,尤其是宗室女子,無不驚為天人,更動了狎.玩的心思。
乞顏統帥借此機會,將大周宗室女搜羅殆盡,獎賞給手下的軍官,甚至獎賞給忠心而有軍功的普通士兵,以籠絡軍心。
那些乞顏人,又有幾個是真正當這些宗室女是正經女子的?
種種侮辱甚至群.狎的情狀數不勝數,不少宗室女不堪其辱,自戕而亡。
柴斐曾經,就是她們之中的一個。
這樣的大周天子,他還配做萬民表率嗎?
而能讓天子最終做下這個決定的,那些高官大人們,那些宗室貴族們,他們又何嘗不是助紂為虐的一幫?
他們用自己的妻女姊妹甚至孫女輩的名節和性命,換來了一時的安穩。這樣的男子,還配女子為之相夫教子嗎?
從來女子被男子當做附屬物,甚至玩物,她們的命運從來由不得自己。柴斐不甘心,重生之后,還做這樣的女子!
益王見自己擺出柴斐爹娘的期盼之后,柴斐果然閉口不言,心想再桀驁的性子,終究也是個十幾歲的小姑娘,能有多大的見識?
于是又道:“你能多想想你爹娘,就知道如何過活才是正路了。女孩子家嘛,自然該本本分分地嫁與良人,安安生生地過日子,方為正事。”
柴斐垂眸不語,心中卻在森森冷笑。
她已經知道:指望益王這條路,是走不通的了?
那么,她還能有什么路呢?
她斷不許自己稀里糊涂地進了益王府,將來再被益王府以“全是為你好”為名頭,稀里糊涂地嫁給一個他們以為好且適合自己的男子。
那樣的話,她的結局,與曾經也無甚分別。
益王覺得自己規勸得差不多了,又替柴斐做主道:“如今你闖下了禍事,傷了那乞顏四王子,他自然不會善罷甘休。你且在這里挨上幾日,等到過了年,乞顏使團離開了汴京,老夫自會恭請陛下允許,接你出去。”
他已經認定柴斐聽進去了自己的話,屆時會乖順地隨自己去益王府中,心中寬慰的同時,也自然而然地把柴斐當成了自己的孫女輩,以長輩自許了。
柴斐的表情淡淡的。她已對益王不抱希望,卻不能不借此替自己的生存爭取一二。
“殿下,既然我是得在此處熬到年后的,能否幫我備一個暖和些的牢房?我怕屆時不等殿下接出我去,我便被這臘月里的寒風吹死了。”
益王也早發現了那一條破得不能再破的棉被,還有角落里那只破碗里猶帶著冰碴兒,看不出來是什么食材做成的食物。
“是老夫疏忽了!”益王語帶愧意。
他確是暗示過汴州府尹關照柴斐的。然從府尹到這大牢的牢頭,中間隔著許多層,傳達不切實也是有的。
何況,如今大周官場上上下下皆是一雙雙富貴眼睛,常言道“衙門口朝南開,沒有銀錢莫進來”。牢頭早就發現柴斐似乎是個沒錢沒背景的,丟給她一條破棉被,使得她不至于立時凍死,已是格外開恩,遑論其他?
果然,柴斐請求了之后,益王也特意上下打點運作了一番。
柴斐很快便被轉到了一處干凈又相對暖和的單獨牢房,每日的飯食,也是熱乎的、家常能下肚的東西了,偶爾竟然能見到肉。
如此,還有什么不滿足的呢?
但,柴斐沒法滿足——
這處單獨的牢房,終究也只是牢房。她每日只能靠著頭頂上一尺見方的窗口,和鐵柵外廊上投射進來的微光,來判斷此刻是黑夜,還是白日。
亦是憑借著這個,她一日一日扳著指頭數著,還有多久過完年。
(https://www.dzxsw.cc/book/143615/7544036.html)
1秒記住大眾小說網:www.dzxsw.cc。手機版閱讀網址:m.dzxsw.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