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玉昭很快收拾妥當，兩刻鐘以后便氣勢洶洶地敲響了房門。李十七叫他拖著，連續兩天日夜兼程，恨不能跑死幾匹快馬，終于在第三天早晨將將趕到西風谷前。李十七摸著黃玉昭原本為付玄明準備著的行裝，一時間感慨異常，他從來穿慣了一身□□針的軟甲胄，睡覺也不敢脫下，活了二十一年竟然沒有穿過這樣的料子。

        這些年來，真好像是大夢一場。

        他又伸出右手去看，這只手掌心有一層堅韌的繭，蓋住許多細細密密的舊傷疤，卻沒有一點燙傷的痕跡，方才確信眼前的一切都是真實。

        “磨蹭什么呢！”黃玉昭走在前面，回頭見他還在原地發呆，不由惱怒。

        李十七道：“沒什么。在殘暮教的時候只能夜里出來，真是很少看到這樣的日光。”

        黃玉昭頓了頓，才冷哼一聲道：“……你看夠了就過來幫忙找人。”

        二人循著路，從山腳下一條小路繞進谷里，抬頭可見崖壁陡峭，他起初就是在那上邊截了付玄明，打算以地形之險壓他一籌。而付玄明也不是省油的燈，干脆拖著他一道墜下山崖，他那時候才知道此人有御劍飛行的本領，若不是自己輕功稱得上不錯，想必那一刻就已經死了。

        黃玉昭低頭走進石林，道：“我就是在這附近找到的你，如你所說，付大俠應當也在不遠處，你便來找。”

        李十七活動了一下僵硬的肩膀，道：“好吧，容我回想片刻。”

        山崖底下人跡罕至，原本應當是沒有路的，而前幾日黃玉昭浩浩蕩蕩帶人來搜尋付玄明，硬生生踩出了一條道來。李十七四下張望著走在前面，忽然停在了一塊半月形狀的巖石前。

        “當時我們便是落在這一帶，我藏進了巖縫，你那付大俠便也跟進來。當時若不是大雨滂沱，以這狹窄難行又不通風的地形，其實用毒氣最好。”

        黃玉昭憤憤道：“盡使些陰險招數。你真以為你很聰明么？若在此處放毒氣，你自己難道不也困在里面了！”

        李十七意味不明地勾了勾嘴角，沒有回話。

        眼前是個巖洞，入口高而狹窄，若不細看極容易略過，何況是在一片瓢潑大雨之中。但李十七就能看見，他這樣的人，必須看見每一個求生的機會。

        再往深處，就可見清晰的打斗痕跡，周遭石筍崩裂，路也因而開闊起來。一線日光從頭頂的裂縫投進來，顯得有些刺眼。而定睛一看，眼前這塊粗糙如鱗的巖石竟然有一個平滑如鏡的面。李十七手掌撫過那石面，低道：“這原本是一整塊石頭，你那付大俠一劍削成了這樣子。”

        “付大俠的劍術，自是當世無雙。”

        忽然，他鼻尖動了動，借著那點微弱的日光往里看去，靠巖壁處有一灘已干涸了的暗色血漬，李十七神情驟變，語氣急促道：“你的人就是在這找著我的？”

        黃玉昭卻凝眉：“不是，付大俠的身體是在更里面的地方尋見的！”

        李十七瞳孔驟縮，低道：“那么就是有人先來一步，救了付玄明。而且救他那人，應當就是殘暮教主。”

        “你又是怎么知道？”

        “我認得他的靈力。”李十七手指按在血跡上，神色晦暗。

        “早也就想問了，靈力是什么？付大俠也是這樣，你們到底是不是說內力？”

        “修行之人體內運轉的，難道不是靈力？

        “修行？”黃玉昭挑了挑眉毛，“你當我是小孩子，拿傳奇話本里的玩意騙我？”

        “……我從小就是這樣學的。”

        “你學的什么邪門歪道，聽也沒聽說過。哼，差點忘了，你本就是魔教中人，怪不得不懂我正道武學。”

        “我的功法全是教里學的，大概與你們所學并不相同。”李十七道。

        他暗自想著：而教里的功法，則是教主從他的師門帶來，教主又與你那付大俠乃是師兄弟，這樣算來，我與付玄明還算是師出同門，這樣說豈不是把付玄明一并罵了進去？

        他繼續道：“便是教主，那時候應該也想不到我的殼子里頭其實是付玄明，所以應當不會帶他回去。不然，他從一開始就不該派我去與付玄明打。”

        “你什么意思？

        “如你所見，我根本沒可能打得過付玄明。”李十七語調平穩道，“教主既然說了無論如何要截住他，那么從一開始，就沒打算讓我回去。”

        “誰知道那魔教的混賬怎么想！我就問一句，付大俠現今到底在哪？”

        “我猜想是不在殘暮教內，但也沒死。教主行事從來但憑心意，我跟了他六年，也沒有一刻真的看透過。”

        “以你的說法，想找到付大俠，難道就毫無辦法了么！”

        李十七搖頭道：“我只知道，付玄明一定還活著。”

        黃玉昭耐心終于耗盡：“你到底是不是糊弄我？”

        李十七道：“霄光總不會糊弄你。這劍仍然是有主的劍，就說明主人一定還沒死。”

        “有……主？”黃玉昭皺著眉后退了兩步，才道：“你到底是不是傷了腦子……呸呸呸，付大俠的腦子可好了，你是有什么問題？”

        李十七像看個不懂事的孩子一般看他，耐著性子道：“霄光這樣品級的劍，是會自行認主的，而且劍一旦認了主人就不會再變，除非魂銷或者劍斷，劍一刻是有主人的劍，就說明它認的那人魂魄還未入陰曹地府。至于認主的標準么，不同的劍似乎有不同的說法，無非是功力與心性夠不夠堅實一類的。其實我也沒見過幾把能認主的兵器，以教主所說，現如今人間不論是修煉還是冶鍛都大不如從前，真正稱得上厲害的兵器，恐怕比懂修煉之法的人還要少了。”

        黃玉昭神色復雜：“這都是你那教主教你的？”

        李十七點頭，停了停，最終還是忍不住道：“看來付大俠不曾與你講過，我們教主與他師出同門，以輩分算來，還是他師兄。”

        “怎么可能！”黃玉昭瞪大了眼睛。

        “你大可以當我是胡說八道，待他日尋見了付大俠，不若當面問問他？”

        黃玉昭本還想回嘴，然而真只是一轉眼的功夫，就覺得眼前驀地一暗，不由愣住。他抬頭才發覺已不見一點日光，幾滴雨水從頭頂的空洞落下來，那雨水雖然不很密集，卻并非綿綿細雨，一滴一滴砸在石上，啪啪作響，眼看是暴雨將至之兆。

        李十七忽然喝道：“小心！”

        黃玉昭來不及反應便被他拉著倒在地上，轟地一陣墜落聲響，他回過頭，一塊尖銳的巖石就插在他方才站立的位置。

        黃玉昭驚魂未定道：“天吶！”

        李十七拽著他站起，沉聲道：“我與付玄明先前在此處打過，巖石有些松動，是不宜久留了。我們在山谷里頭，外面眼見要下大雨，出去恐怕難走。這山洞寬闊得很，不如且先進去，等著雨停了再做打算。”

        黃玉昭錦衣玉食慣了，畢竟對這些了解總不如風里沙里滾過的李十七，于是點頭，二人便向那巖洞的更深處走去。

        那山洞外窄內寬，呈葫蘆形狀，中央有一水潭，看著倒是清澈，然而李十七還是叮囑他還是燒過再喝。

        兩個人以霄光劍光照明，繞著洞走了一圈，確認了周遭巖石堅固無損，李十七才嘆道：“多半要在這里過夜了，山間寒冷。能否煩請小樓主四處看看，有沒有什么可作柴火燒的。”

        黃玉昭點頭應下，兩個人又各自用劍割了些干枯藤蔓。李十七看著霄光，忍不住用手摸了摸平滑劍身，心說如此寶劍，如今只能屈尊當作柴刀使，算是大材小用到了極致。不過，他二人能用得這認了主的寶劍，卻不知道是有何種淵源了。

        生起柴火，李十七才終于坐下，看著神情嚴肅的黃玉昭，道：“想要出去至少等到雨停，不然山石崩落，我也救不了你。或者你輕功如何？”

        黃玉昭如夢初醒般“啊”了一聲，尷尬道：“…不如何。”

        “那就先歇下，明日再說。跑了兩三天的馬，我也有些跳不動了。”

        黃玉昭神色極復雜地盯了他半晌，才低道：“……謝謝。”

        “謝什么？”

        “方才，你算是救了我。”

        “不怪我弄丟你的付大俠了？”

        “一碼歸一碼！”黃玉昭道，“不過，你們本沒有仇怨，若不是那混蛋教主，你原本不必與他作對的。”

        他才反應過來似的，忽然很緊張地問：“先前你是不是殺過許多人？”

        “若我說是呢。”李十七淡淡道。

        “……那，你是自己愿意殺他們的嗎？”

        李十七的神情在明明滅滅的火光中不甚清晰，他握著一截硬挺的枯枝松了松柴火，才道：“有些是吧。”

        “其實我不很討厭你，真的，說不清楚為什么。我想若我自己生在魔教里面，我也不能保證我不殺人的。”黃玉昭猶豫著道，“你說你從小在那里長大，那么現在這樣，已經很不容易。”

        “有人曾經教過我。”

        “教什么？”

        “教我常世間的道理。”

        “那他后來去哪了？”

        “死了。我殺了他。”

        “你……為什么呀！”

        他平靜道：“教主讓我殺，我自然就殺了。”

        黃玉昭站起身來，大約本想走出去散散心，然而外頭還落著雨，只好在山洞里連著轉了幾圈，煩躁地踢開一塊石頭。

        半晌，他才悶悶地道：“…我還是覺得你不是壞人。”

        李十七幽幽嘆道：“黃小樓主，有沒有人說過，你不是經商的材料。”

        “還要你說，父親母親先生念叨我的多了去了！但那又如何，我不喜歡做生意。”黃玉昭理直氣壯道，“我想同付大俠那般成為行俠仗義的俠客。自從遇見他，我就是再忙再累，每日都至少練上一個時辰的劍。”

        李十七仍然低著頭，然而嘴角勾起的弧度，卻仿佛是在笑。

        “很好笑么？”

        “沒有，我隨便笑笑，羨慕你罷了。”

        “好了！我知道你想說什么。我有時候也想著，如果全天下的人都能如我這樣想做什么便做什么，那就真是太好了。要叫我選，我一定不讓世上任何一人被逼得只能墮入魔教，一定讓你這樣的人過上好日子，每天都看見很好的日光。”

        “可對于一些人來說，魔教便是救命的去處。”

        黃玉昭不解：“那魔頭作惡多端，你到底為什么還為他說話？”

        “若沒有那魔頭，我七歲那年已經叫人拿去祭河淹死了。”李十七低頭盯著燃燒的篝火，道。

        黃玉昭還想問些什么，小心翼翼望了他一眼，最終還是沒有說出來。

        二人一時沉默。

        李十七呆了一會兒，覺得無趣，干脆就面對著巖壁躺下，合上了雙眼。他長出了一口氣，聲音輕得幾不可聞：“…謝了。”

        而后一夜無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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