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幸天公作美，第二日醒來時已經放晴，也未有崩落巨石阻塞出口通路。這一趟雖說沒能找著人，但也不算是全無收獲，付玄明叫那殘暮教主撈了一把，橫豎在這里是找不見了。二人此行畢竟倉促，并未做多留的準備，于是干脆打道回府。黃小樓主風風火火慣了，這一來一回，府里的人也沒多問。

        而占了付玄明殼子的李十七，回來便收到一封等候多時的請帖。

        付玄明本人不在，黃玉昭身為親友，畢竟還是比李十七更合適拆他的信讀。

        “上面寫的，是請付大俠去主持這一屆的新秀比武會，順便一道商議剿滅殘暮教事宜。”黃玉昭凝眉道，“你如何？找個理由推脫還是硬著頭皮上？”

        李十七卻思忖片刻，道：“付大俠是否十分看重他的佩劍霄光？”

        “那是自然，你難道連霄光大俠之名也不曾聽過么？”

        “那便用霄光釣他出來。”李十七篤定道，“啟程去夕朝城吧。”

        五日后，夕朝城，戈武堂議事廳內。

        “付玄明”站在廳中央，他那一番話著實足夠讓人倒吸好幾口涼氣，一時氣氛凝重無比。

        “依霄光大俠所說，您如今功力散盡，是不能夠參戰了？”說話的是個青年人，名喚于成文，年齡不過二十又六，為人老成穩重，武功又高，是如今武林第一門派鴻雁門的首席弟子，因而他的話語在正道武林中很有些分量，以至于武林中許多大小事宜，都已經交由他主持。

        如此修為品性背景，他早已經是眾人心照不宣的下任武林盟主，直到兩年前，那位天下無敵的霄光大俠橫空出世。

        李十七微一頷首：“正是如此。”

        他目光不動聲色掃過大堂圍坐著的諸位名士，不少人都是熟面孔，曾經有人來殘暮教花錢買其項上人頭的那種。而靠近主位坐著的幾位，大已是兩鬢斑白，神情莊嚴肅穆，看著位高權重非常，一定不似黃玉昭這樣的小孩子好糊弄。

        其實不去看也知道他身上插著多少道懷疑的目光，大戰在即，怎么就能這么巧合？莫非是與魔教的人交手稍吃了點虧，就嚇破了膽子不敢上？

        他嘆了口氣，忽然朗聲道：“黃小樓主，煩請你替我拔出霄光。”

        “好。”黃玉昭依言照做，將那玄青色的寶劍自鞘中啟出。

        他又道：“灌注些許內力。”

        “…是。”黃玉昭道。

        人群中有與黃玉昭打過交道的，不免暗自誹腹，這囂張跋扈慣了的小少爺在付玄明面前實在很是聽話，然而下一刻，便再也無暇再作他想。

        雪一般的劍光霎時將殿內照得明亮如晝，一劍揮開，宛如斬破云霄，日光傾瀉而下，在場尚有先前只聞其人而未親眼見過霄光大俠使劍的，如今才知道此劍真不愧霄光之名。

        黃玉昭恭恭敬敬一拱手：“我功夫太淺薄，不比付大俠昔日風采萬一，實在慚愧。”

        李十七早在腦內打好腹稿，臉皮又早已經練得刀槍不入，作沉痛狀道：“霄光乃是絕世寶劍，可如今我內力全失，劍在我手中，與凡鐵何異？此劍亦剛烈，料想不愿意鋒芒雪藏，我如今再用，是折辱于它了。不曾想寶劍不負主人…卻是我負了霄光之名。”

        “霄光大俠，您怎可如此妄自菲薄！”

        “您為正道鞠躬盡瘁至此，我們若只因為這樣的意外就不再敬重您，豈非寒了天下俠義之士的心！”

        李十七卻搖頭道：“多謝諸君掛懷，只是我心意已決。七日后夕朝城比武大會，勝者……可以提走霄光。”

        一石激起千層浪。

        其實按理來說，這人急流勇退還要順手搭上自己的寶貝佩劍，如此行為比方才那番說辭還要可疑不少。然而付玄明那柄威名赫赫的寶劍早就叫天下使劍的都眼饞了許久，如今他肯讓出霄光，利益在前，多問恐生變數，于是人們便不約而同地選擇了閉嘴。

        那于成文微微皺眉，然而大約是看周遭長輩神色，最終沒有發話。

        李十七見目的也已經達到，怕說多錯多，只道身體不適先行告退，便由黃玉昭攙著回了房。

        路上黃玉昭又瞪他，嘴里嘟嘟囔囔道：“你最好真的能找著付大俠，不然拿什么來賠他的霄光。”

        李十七無所謂地聳肩：“我猜想以付大俠的心性，若自己真回不來，一定也不希望霄光寶劍蒙塵。”

        他心道：怎么，哪怕就是找不著呢？我如今用著他的殼子，你還舍得剮了我不成？

        李十七于是笑起來。

        黃玉昭不滿道：“你笑什么？我是認真的！”

        李十七道：“你對付大俠，倒是當真用心。不過，我能否多問一句為什么？”

        黃玉昭愣了一愣，才低道：“…我追隨付大俠已有兩年，先前沒有人問過我原因。反正我做事從來想一出是一出，他們只怕以為我對付大俠如對蟋蟀蛐蛐一樣，一時新鮮而已。但不是的，我是真心仰慕他這樣的人，今后也打算這樣去做。”

        “那個，我與付大俠的故事，你當真要聽？”他眼神中流露出隱隱的期盼。

        李十七點頭道：“我見識短，什么故事都高興聽的。”

        黃玉昭興沖沖拉著他進屋坐下，為兩個人都斟了茶，又自己抿了口茶水潤了潤嗓子，道：“與付大俠相遇，是兩年前的事情了，可到現在我都還記得清清楚楚。”

        “那時候我是一時興起，瞞著家里人喬裝打扮混入商隊，就想去瞧瞧邊塞風光。反正等到他們發現時已經行至中途，難道還能將我單獨遣返？”

        “沒想到行至石冷關口，竟然遇上一幫匪寇，浩浩蕩蕩足有百余人，橫在大路中央，叫嚷著要我們把貨物全留下。我心里自然不肯依，但人若死了，要錢也沒有用，只好向他們低頭。”

        “就在這時候，一個人從路的另一頭走來…那時候除了我，誰也沒注意到他。”

        “那人著一身白衣，腰間掛一柄玄青色的劍，身上干干凈凈，在這荒郊野嶺的地界走著，背后竟沒有行囊。他走路沒聲音，到了那匪寇頭子身后半尺，對方都沒有發覺。”

        “那人便問匪寇：敢問兄臺，占著大路所為何事？那匪寇嚇了一跳，嘴里不干不凈地就喊道：多管閑事，連你也一起殺了！”

        “一切只在電光石火之間，沒有人看清發生了什么，待到我們能反應過來的時候，寶劍已經出鞘，劍光澄亮如雪，幾個鬧得最兇的山賊已經歪歪斜斜地蜷在地上叫喚，還沒倒地的自然也嚇破了膽子，那頭領見勢不妙，很快帶著人灰溜溜地跑了。”

        “那人自然就是付大俠。他問我有沒有什么法子找人，好不好幫忙，我當然應下，自此就結伴而行。只是他所說的那個人，卻是無論怎么打聽，也沒有一個見過的。他于是打起霄光大俠的名號，四處行俠仗義，指望起那人知道了能自己尋來。”

        “直到最近，他不知從哪探聽到消息，說是這殘暮教與他所尋之人有千絲萬縷的關系，同我提了要去找。我自然不放心他一個人深入魔教，于是雇了人去幫手，可好巧不巧地天降大雨，車馬陷在路上動彈不得。市場上花錢雇來的人，又不如付大俠有神仙之能可以御劍飛行……后來的事，你也知道了。”

        “是一段英雄救富的佳話。”李十七低笑。

        黃玉昭白他一眼，繼續道：“我出身富貴，自知占了便宜，比起常人有許多可以選的機會，所以不想太早做決定。而那一回見了付大俠，我心中隱有感覺，自己心中仰慕的、想追求的，其實是俠義。而付玄明，即是我心中最好的大俠。”

        李十七道：“若你發覺你心中當世無雙的大俠并不像最初想的那樣完美無瑕，該當如何？”

        黃玉昭搖頭：“世上哪有完美無瑕的人，誰也不是神仙。可那又如何，他在我心里始終是那個強悍得能一劍挑翻百余匪寇，又慈悲到不忍多傷一條性命的白衣大俠，那天的情景我會一直記得。而且這些時候相處下來，他雖大我十幾歲，卻從不只拿我當小孩子看，單就這一點也已經足夠我真心待他好。”

        李十七停了停，才評價道：“別的不說，你倒是有些義氣在身上的。”

        黃玉昭忽然認真道：“你先前在魔教或許有許多難言的苦楚，我也不得而知。我不討厭你，但在我心里，終究沒有人比得上付大俠，若是有一天要在你們二人之間做選擇，我絕不會幫你。”

        天色將晚，屋內光線暗沉，兩點燭光在少年的眼睛里熠熠生輝。

        “我知道。”他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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