紙張翻動的沙沙聲響起，枯燥的文件終于又翻過一頁，青年不耐煩地揉著腦袋，焦躁地抖起腿來。先是一條腿，然后另一條腿也加入進來，他不過剛在桌邊坐下十來分鐘而已。

        左邊是一疊與肩齊平的議會資料，右邊是一堆矮一些的家族事項，而手里的則是經過幾天努力后終于看到最后一本的家主義務和守則，以及緊急情況的處理辦法。經過父親多年的諄諄教導，他對議會的了解也算得上是熟知一二，離精通還差著距離但又不算太差。只是關于成為家主該做的事情，他一無所知。

        閑來無事的手指轉起了鋼筆，它原本是插在和它一樣雍容華貴的鍍金底座上的，用藍色的寶石點綴，是書房主人的所有物。要是被它的主人撞見，青年免不了要挨訓斥，然而現在屋子里一個人影也沒有，不算太大的宅邸里安靜得猶如殯儀館一般，冷森森的。瞟了一眼身旁的落地窗，青年遠遠便望見院子大門外站著兩個身著黑西裝的男人，不算上正在巡邏的，同樣著裝的男人在這間書房的房門外就有兩個，然后樓下的大門處也有兩個。通常他們的職責是保障這家人的安全，而現在更多的是為了防止青年落跑。

        忽然傳來的敲門聲把青年從無聊和乏味中喚醒，他抬起腦袋瞪著圓圓的眼睛期盼地望向門口，也許他的努力馬上就能迎來回報。

        “少爺。”

        一個穿著青色龍紋繡花旗袍的女人走進房間，姿態端莊眼神堅定，盤起的黑色秀發上插著一支白玉龍首簪，整體看起來分外霸氣，常常被外人誤以為是這座宅邸的女主人，而她實際上卻是本家的總管。

        “我爸答應了？”青年迫不及待地問道。

        “唐華宗少爺。”女人加強語氣重復了一遍青年的名字，“請注意您的言行。”

        “咳咳。”華宗立刻清了清嗓子，故作穩重地答道：“父親答應我的請求了？”

        “沒有。”眼見自家少爺立刻跟泄氣的皮球一樣沒了精神，女人便馬上話鋒一轉，說：“但是，他允許您和您的好友取得聯系。”

        華宗努努嘴，對結果不太滿意，又不得不接受：“……也行。”

        將手機交到華宗手上，女人又囑咐道：“一個小時后我會來收回您的手機。”之后便安靜地離開了。

        其實華宗的心愿很簡單，想陪伴在自己的好友身邊支持他幫助他，做些力所能及的事情，這樣才感覺夠義氣。但是父親對他說的那番話也不是沒有道理，他現在不具備直接幫助好友的能力，就算去了也幫不上什么忙，倒不如把言伊這邊的事情處理好，曲線救國也不失為一種良方。

        所以不愛讀書的華宗現在才會坐在這張書桌旁沒日沒夜地背文件，如果能輔佐父親和言伊實施計劃，久珣的安全便會多一分保障。不過他很不放心那個從言伊那擄走久珣的叛逃獵人，想親眼確認一下好友的安全，這樣才能放心地繼續背文件，可惜父親不許他外出。

        翻看了下手機里的消息，發現好友近況好像不錯，字里行間沒有任何異樣，于是便回復道：“太好了，飛起來的感覺是不是很棒？我這邊快要無聊死了，被老頭子關家里沒法過去找你，話說那個獵人到底是不是壞人，要是欺負你我就過去幫你揍他……”

        想說的話實在太多，洋洋灑灑寫了一大段。雖然久珣時常回復得很簡短，不過他會十分認真地傾聽華宗滔滔不絕的話語并給出回應，并記在心上，有這樣一個真誠的聽眾華宗感到自己十分幸運。

        按下發送鍵頓時又有了動力，他要盡快把這邊的事情辦妥，說不定還能趕上紀念日找久珣去慶典游行上湊個熱鬧，這樣趁機把瑪莎小姐約出來也就不會有獨處的尷尬了。

        “可惡的議會，給我走著瞧！”

        一激動手里的筆便一頭扎在了桌面上，金燦燦的筆尖頓時彎曲90度順便劈了個叉，華宗心頭一緊，暗覺不妙：“完了，老頭子心愛的筆……”

        坐在陽光下曬得暖烘烘的，久珣感覺自己就像一株種在花盆里的植物，沐浴著自然的恩賜也面臨著自然的威脅，因為他這株不知名的盆栽旁蹲著一只虎視眈眈的黑貓。

        被佐胤叫過去坐下還以為他又想干些什么，結果再也沒有指示，久珣只能曬著太陽看他涂指甲。正慵懶得困乏，身旁的佐胤開始了右手的涂抹工程，印象中他左手比右手用刀更加迅捷有力，而右手持刀的時候就已經很強悍。在久珣心中，這個男人的過人之處也許可以再添上一條——左右手都很靈活。

        可惜，世界上果真沒有完美的人。

        就算是外貌、實力、頭腦、閱歷均出眾的佐胤，性格上的缺陷卻是一目了然，而他已經是久珣見過的人中最接近完美的存在。有時唯有靜下心來才會意識到，許多人并沒有表面上看起來那樣糟糕，仔細觀察更能發現他們其實已經足夠優秀。和自己比起來佐胤過于耀眼，久珣覺得光是這樣呆在他身邊就算得上是一件幸事，也不清楚是不是虛榮心作祟。

        但這個“完美”的男人也會有犯難的時候，只見他左手拿著刷子哆哆嗦嗦的，擰起眉毛死死盯住指甲，小心地將甲油涂上去。然而越專注手抖得也越強烈，力道一個沒收住把指甲周圍的皮膚也抹成了黑色，紅眸中透出一絲不爽，佐胤氣惱地砸了咂嘴。

        看著那笨拙的樣子，久珣忍不住問：“你兩只手不是都用得挺好嗎？”

        “但我更習慣右手。”

        這點出乎了久珣的意料，他以為佐胤兩只手都慣用。

        “要不我給你涂吧。”于是久珣提議說。

        得到他人主動幫助一般人都會客氣一下，佐胤卻爽快地把刷子遞給久珣，昂起頭將手伸到對方面前，理所應當地接受服務。

        裂開的縫隙里倒是沒什么污垢，以佐胤愛干凈的程度確實不會多臟。其實不仔細看也難以注意到那些開裂的地方，可一旦看清被磨損得粗糙的指甲邊緣和蔓延到指甲蓋中間的縫隙，就能隱隱感受到那種鉆心的疼痛。全身都白凈細嫩的佐胤唯獨那雙手不像是屬于他的，在刀柄常年的磨損下手掌變得有些粗糙，骨頭也堅硬緊實，昨天出門被他彈了一下額頭久珣痛得眼淚都出來了。

        ——其實一開始是沒打算和佐胤去公園的。

        昨晚吃飽喝足以后久珣就把剩菜放進冰箱然后去刷了碗，作為請客的東家佐胤自然甩手休息，等到他弄完了才起身去拿刀，然后悶不做聲地當著他的面往門口走去，現在想來久珣覺得他是故意的。

        “你要出門嗎？”久珣問。

        “透氣。”簡短回答完，佐胤擰開門鎖又回頭囑咐道：“你就乖乖呆著別亂跑。”

        晚上電視節目豐富就算一個人在家也不會多難熬，可久珣明白他更希望佐胤能帶著他一起出門，跟這個男人呆在一起算不上多愉快卻莫名比電視節目更具有吸引力。但也就只能想想，在完全學會使用翅膀以前他都不想出門招惹不必要的麻煩，所以這種關在家里的日子也不知道什么時候才能到頭。他思來想去，能用來打發時間的大概只剩下雜志了，就是要跟佐胤提要求實在太難說出口。

        “有什么話就直說。”

        聽到佐胤這樣說久珣才注意到他一直站在門口沒動。

        “……你怎么知道？”

        對方并沒有給予回應，而是露出一個神秘的淺笑，眼中是看穿一切的神情。

        “能幫我帶些雜志和書回來嗎？”底氣不足，久珣的聲音也就越來越小了。

        “你也就這點出息。”佐胤嘲笑道，眉間卻顯露出一絲無奈，“為什么不去試著控制一下翅膀？”

        被一語點醒久珣才反應過來，他想當然地認為剛長大的翅膀肯定還得花一段時間才能學會控制，卻從來沒有主動嘗試過。

        “給你五分鐘。”

        嚴苛的條件，但是值得一試。

        為了讓精神更集中，久珣跪坐在地毯上放松身體，仔細去感受比常人多出來的身體部位。活動翅膀的感覺和活動手臂的感覺并沒有太大區別，只是肌肉的牽引感是從肩胛骨的部位傳來，但是把翅膀收起來這種事他沒經歷過，也就不知該從何下手。

        起初還信心十足，結果憋了半天始終找不著門道，無論怎么展開折疊翅膀，除了折騰掉幾片羽毛什么也沒有發生。門口的佐胤雙手抱胸靠在墻上，側頭盯著他，那帶著笑的臉上儼然是一副看好戲的神態。

        “時間到了，你留在家里吧。”

        佐胤冷漠地撂下一句話，接著門鎖咔噠一聲合上。還在醞釀感覺的久珣聞聲從地上迅速彈起，想要叫住對方，卻見那個人依然站在門口。

        “就這么想跟我出去？”紅眸男人臉上露出狡黠的淺笑。

        本想辯駁兩句，但那僵住的身體停在了想要追人的姿勢上，伸出的手實在沒有什么說服力，就差卡在喉頭里的“等等”沒喊出口了。

        “愣著干什么？出門了。”

        來不及反應便被佐胤拽著拖出了門，還在擔心翅膀被人看到的時候，只覺腳步變得輕盈，背后空蕩蕩涼颼颼的，轉頭一看發現翅膀竟然沒了。久珣這才明白，原來佐胤那句話或許指的不是他那尷尬的姿勢。

        夜晚的溫度斷崖式下跌，出了公寓門久珣不禁打了個寒戰。雖然有點冷，好歹感覺空氣比白天清新許多，在家悶了一天的他呼吸終于順暢。

        “現在去哪？”久珣問道。

        “公園。”佐胤說完又立刻補充了一句：“安靜。”

        不說理由久珣也不會在意太多，他現在滿腦子都在想著剛剛收回翅膀時到底是一種什么感覺，但佐胤的解釋反倒讓他關注起了話中的意思，發現這個幼稚鬼似乎想保持自己的冷酷形象。

        “公園又不是只有小孩和老人會去的地方”，這句話久珣沒能說出口。

        從后門那條與地面超過五米落差的長臺階走下去，對面就是一個沿著河堤修建的小公園。因為位置偏僻且附近還有個更大的公園，所以來這里的人非常少，要碰到一兩對想找個隱秘角落幽會的情侶都得看運氣。

        把久珣帶到公園里佐胤就扔下他去買飲料了，四周寂靜無人，獨自呆望著那高高聳立的攀爬鐵架久珣忽然間萌生了一個想法。他三兩下爬上頂端，蹲穩身體后展開了翅膀。趁著沒人他想嘗試一下自己的雙翼能否像父親那樣飛起來，光是想象一下那種感覺心底都涌起一陣沒來由的興奮。

        志氣滿滿的久珣從攀爬架頂端一躍而下，伸展的羽翼在上升的氣流托舉下帶著他滑翔過一小段距離，平穩輕盈地落在了地面上。腳觸碰到地面的那一刻腦海里涌現一陣激動的情緒，琥珀色的眼睛微微睜大，冷淡的面龐變得比之前更有神氣，久珣揚起了眉梢。

        再度爬上頂端打算挑戰更遠的距離，久珣莽足力氣一蹬欄桿向前躍去，并學著鳥兒的模樣扇動了兩下翅膀，高度果然有了提升。正歡喜著，身體卻忽然一沉，開始向下跌落。他慌忙伸展翅膀想保持能夠滑行的姿態，但情急之下找不到平衡，整個人半滑行半下墜地往前方的地面撞了上去。

        待塵埃落定，躺在地上仰望著頭頂的星空，久珣輕聲笑起來。他的心情好久沒有像現在這樣暢快過了，早已忘了如此純粹的快樂到底是從何時離開他的。似乎人越長大就會變得越麻木、謹慎、冷漠以及漫不經心，擁有的憂愁越來越多，而擁有的快樂越來越少。

        休息片刻，又一個翻身坐起，久珣決定再多嘗試幾次。心想反正穿得厚，摔下來也不怎么疼，于是擁有修長羽翼的身影再次浮現于晴朗的夜空，彷如一位墜入凡間卻渴望回到天堂的神之使者，用盡全力奔向無垠的天空。可惜意外總是在不經意間到來，與他邂逅的并非神明居住的極樂之地，騰空而起時才注意到買完飲料的佐胤正朝他這邊走來。

        眼見一個長著翅膀的成年男人朝自己快速沖撞過來，佐胤愣是連眼皮都沒動一下，反而走到正面截斷久珣的去路，然后從容的將手中的飲料放在地面上。雖然知道以佐胤的能力要躲開不是什么難事，久珣還是本能地閉上眼睛用手臂護住了身體。

        迎面撞在一具堅實且柔軟的軀體上，沖擊力帶著兩人向后移動了一段距離，一雙有力的手臂將久珣抱進懷中，穩穩地接住了他。

        “不錯，再爬高一點試試。”佐胤帶著笑意的聲音從上方傳來。

        “但是……”

        “我會接住你的。”

        這句話像一劑強心針令久珣頓時有了底氣，當機立斷爬上了另一處更高的攀爬架。蹲在頂端，冷風從耳旁吹過更加刺骨，低頭看了眼地面腦袋便一陣暈乎，這個高度多少有些害怕。

        前方的男人已經做好了準備，紅色的眼睛正注視著他，心中的不安被視野中的紅色驅散，久珣便堅定地朝佐胤縱身躍去。

        高度增加滑行速度也變得更快，佐胤沒能像久珣預想的那樣穩定站住，而是被強大的沖擊力撞翻和他一起摔在地上。即便如此，他也從始至終把久珣護在懷中。

        所以佐胤蹭了一身塵土，而久珣毫發無損。

        “真的沒問題嗎？”久珣不禁擔心起來。

        “繼續。”

        在佐胤的強勢要求下又繼續進行嘗試，當不用碰到他便能平穩落在地面上時，成功的喜悅沖昏了久珣的頭腦，想也沒想便迫不及待地沖對方張開了雙臂。

        “要不要我帶你飛起來？”

        受到對方盛情邀請佐胤臉色反倒沉下來，盯著面前像個孩子一般天真的男人皺起眉頭，隨后抬手停了在他的額前。

        “少得意忘形。”

        冷酷的聲音落下久珣便吃了一記彈指，他悲鳴一聲抱頭蹲在了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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