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夜入夢
江葦塵最近一直在夜里做夢。
這對她而言是件很奇怪的事情,早在她和萬相簽訂契約之后,她就在兩年前失去了這項做為人的能力,但是和榮淵重逢后,她開始頻繁的夢見過去的事情。
今天亦是如此,她夢見了和榮淵真正意義上的訣別。
那時距離江葦塵失蹤,榮淵被目睹弒師還有一個月左右的時間。
那時候,江葦塵已經能夠很好的適應失去右手只使左手,不論是生活方式,還是用劍,正如她所說,左手使劍,反倒能夠更加的出其不意。
那天的前因后果是什么,江葦塵已經不記得清了,她只記得和榮淵兩個人漫步在崠國的花街上,街上不少買平時少見的稀奇物件的。
吸住江葦塵眼睛的是一個買螢籠的小販。
小販買的是一種和腰配玉玦相似的,小孩拳頭大小的空心竹球,編制精巧,里面還罩了一層黑色的紗網防止里面七八只螢火蟲逃跑,下面吊著五彩的繩子,寓意五毒不侵。
頗有野趣,而且雅致。
她本來就是附庸風雅的人。
于是她買了一個,前面的榮淵發現她沒跟上來,正要回頭來找她。
街道上空焰火綻亮天空時,街道的所有花燈全滅了。
所有人屏息抬頭,就為了等待這一刻。
榮淵卻低頭。
江葦塵正彎腰將手里的那個螢籠扣在他的腰帶上。
她自認為人流聳動,煙花的聲響可以蓋住一切,她的所作所為神不知鬼不覺。
可是早在很久之前,榮淵的視線就開始粘糊在她的身上,無法移動。
自從斷手后,她臉上一直掛著勉強的笑容,嘴上逞強著說一切如常,可每一次,榮淵直視她的時候,江葦塵都會閃躲開來。
再也沒有見過她真心實意的笑容。
可如今她低著頭,臉上掛著淺淺笑容,煙花一瞬間映亮她蒼白清瘦的臉,梔子花的清香若有似無,她那一頭長發幾縷散她臉旁,幾綹散他衣上。
榮淵有一瞬間想將這一刻就此定格,可又拋棄不得,所謂命運,所謂身份。
花街的燈又陸陸續續被點上,方才那黑暗中的一瞬間,仿佛夢一般。
榮淵也不戳穿,在前面緩行,假裝并沒有發現被她掛上的螢籠。
他一襲白衣,束腰上玉玨和螢籠相處和諧。
江葦塵看著,不由心生歡喜。
走到河邊,忽然看見有孩童在放花燈,白紙的蓮花瓣層層疊疊。
是為逝者送的燈。
夢里的江葦塵愣了一瞬,反應過來,對了他們是來送管碧云送骸骨的。
黃靈帶人下山,要求江葦塵一定要和她一同前往,管碧云的父親是崠國的太傅,讓她一同來是為了跟好和他解釋。
榮淵不知為何執意要一起來,黃靈也就由他,不過,果然的,管太傅無法接受,居然遷怒于江葦塵。耿直如黃靈沒有料到,但還是和榮淵很好的保護了她。
之后榮淵借口要管府對江葦塵太不友善,提出要出去陪江葦塵走走,黃靈也就由他。
在崠國,管太傅的地位崇高,輔佐過三皇,獨生女慘死自然是天下齊悲的大事,于是崠國哀帝下令全國哀默三天,百姓放花燈。
管太傅能得到那個位置,無疑是一個理性過頭的人,悲痛過后,決定在那三天解放宵禁,搞了一個花燈節,整夜整夜的燃放煙花,炒活了崠國的經濟。
榮淵也注意到了那些花燈,她們兩個人站在河岸邊,看著白蓮燈流動如天上銀河。
“剛才,聽有個人說湖中心看煙花,特別好看。”榮淵突然說。
不等江葦塵反應,他一抬手,青石板上生出無數黑色的山茶花,在黑夜里散發紅色的光芒。
江葦塵忙往四周看去,空無一人。
“我設了一個小小的障眼法。”榮淵氣定神閑。
“她怎么說也是我們師姐,就算是小小的陪葬禮。”
說罷他拉著她朝湖中心走去,黑色的山茶花,自他們的腳底,湖的表面,密密麻麻,盤根錯節的長成一個長橋。
他拉著她走向先湖中心,一大片的花生成花船,榮淵松開她的手,嬌嬌弱弱的坐躺下,仰面看漫天的煙花和孔明燈。
“這葬禮可辦得真奢侈,”榮淵邊看邊從袖子里掏出一小壺不知道何時買下的酒,“拿著景色當下酒菜,也是能浮三大白的。”
江葦塵仰頭看著被照亮的天空,無聲無息的落下眼淚來。
榮淵被嚇到了,一下子坐正,去擦她的眼淚,江葦塵沒料到,臉冷不防被他溫熱的掌心捧住。
指腹溫柔的抹開她的眼淚,榮淵的聲音低沉,“哭什么?”
他的臉湊得很近,酥麻的氣息幾乎吻上了她顫動的睫毛。
“我……羨慕管碧云,”江葦塵半垂著眼睫毛,一番任他揉捏的乖順模樣。
“就是……就是……不自覺的會想,假如我死后,會有誰,愿意為我這樣嗎?”
江葦塵捫心自問,發現答案是沒有,她沒有自信,就是現在她擁有看似友好的關系,幾十年后,墳前會有人給她送花嗎?
“好難啊,活著已經夠難了,對我來說,光是努力不被世道踩死就已經用盡了力氣,可是,如果我一心只想著活著,死后又會有誰記得我呢?”
她不是不懂人情世故,也不是不懂關系維系的道理和應該要付出的精力。
可是在她很小的時候,在眼睜睜看著母親劉悅被惡鬼吃掉,大師父釋東也被殺害的時候,她就明白。
在這世道,朗朗乾坤下,多的是人鬼不分,卑賤之人被踩死的事情。
算了算了,想這些做什么,死乞白賴的活著比什么都強。
“我會記得你,”十七歲的少年用從未有過的嚴肅口吻回答他,捕捉到她眼底的錯愕后,榮淵耳根微紅,松開她的臉,骨節分明的手指輕輕波動花船外的湖水。
聲音很輕卻堅定傳入他的耳朵,也許是他害羞了,障眼法一下子消失,又可能是怕她覺得這番誓言一樣的話語太過沉重,漫天的黑色山茶花從地上飄離,混入那些飄蕩的孔明燈和煙花。
周遭的熱鬧街景和熱鬧歡聚的人們也開始出現在視線里,甚至本該只有他們的湖面多了幾條載著人的船。
可周遭那么喧囂,她只聽得見他說話。
“生時祝你長百歲,死后為你拾骸骨。”
“如果你先我而去,每一個我活著的清明,我就會在街巷給你放燈百盞。”
積少成多,集腋成裘,然后年復一年,那些花燈數量也能抵得過天上的銀河。
當然這個假設并不成立,半妖的壽命很短,舍岫妖更是,他幸運些,可以活到二十歲。
這些他并不打算告訴她。
江葦塵聞言,眼睛慢慢亮起來,帶著試探的小心翼翼,她鼓足勇氣提問:“為什么?”
榮淵的臉半隱在黑暗中,纖細白皙的下巴微微繃緊,然后放松,嘴角弧度像是一輪弦月道:“因為你也是一樣,不是嗎?”他的語氣也帶著試探的浮音和明顯的緊張。
“不是的,”夢里江葦塵沉默一瞬,“如果你死了,我肯定不會只安于為你送燈。”
江葦塵從夢里醒來,靜默了一瞬后,才開始呼吸。
她睜著眼睛,在黑暗里像只才蘇醒的野獸,將四周打量了一番。
今日的記憶開始回籠。
她把榮淵從天闕派帶離,去了天啟國的某個小鎮,租了一個小院,現在她躺在自己的房間內,榮淵房間和她隔了一個長廊。
不知道為什么,門窗全開,外面銀色的月光全部映射下來,照射在她的被面上。
她盯著那些被風吹得沙沙作響的樹影開始發呆,一動不動像具死尸。
她現在的狀態有一點特殊,天闕派的人可能覺得她只是兩年之內遭遇了什么,性格大變了而已。
但其實,江葦塵將她十七年的記憶拋了個大概。
原因是她和萬相的交易有一些特殊,她出賣了自己的靈魂,和身體。
萬相并不喜歡賠錢買賣,他希望江葦塵生生世世都在鬼市工作,所以在她身上植入了一只鬼魂。
所以記憶里被管碧云砍去的手臂才會長出來,所以她才可以死死又生生,她擁有了一副不死的軀干。
那都是那只在她身體里的鬼魂的力量。
那只鬼又有一些特殊,它是笑面鬼。
笑面鬼是有別于人們常識的鬼物,它沒有自我意識,存在于人們臆想,恐懼是它的起源。
就像一些野史里面記載的那樣,本來只存在于書本上的鬼物,因為人們的恐懼而口口相傳,而化成為實體,成為真正的鬼物。
笑面鬼它沒有意識沒有來源,只是鬼。
江葦塵在它的作用下,失去了進食,體溫,表情,愛與欲,憎與惡。
還失去了自己作為人的大部分記憶,她就像隔著霧氣一樣看著自己的過去像是在看飄渺的花。
過去,隱秘,膽怯,純然的自己。
可她再次遇見了榮淵,她開始愈發嗜睡,多夢,易怒。
他于現在的她而言,是極為特殊的存在,現在的自己覺得他有一些陌生,可過去記憶里那些蠢蠢欲動,膽怯甜美的少女心事被如今自己體內的鬼物扭曲,放大,變成了可怕的占有欲和支配欲。
不管是過去還是現在,他都是美好的,過去她不敢肖想,不敢靠近,現在她想把他撕碎,揉進自己血液里。
卑劣,骯臟,她唾棄自己。
但也不能全然將其推托給笑面鬼。
江葦塵思緒雜亂,如今算什么,她又憑什么?現在榮淵心智混亂,不能因為如今他迷戀自己,乖順自己,就生什么不該有的念頭。那些主仆游戲,叫他狗狗之類,再也不能繼續,太奇怪了……
今后要和他扯清關系……
就好像男人遇見青樓女子會渾不在意的調息,遇見自己喜歡的姑娘時卻磕巴的說不出一句話。
當江葦塵從這個久違的夢境里,感受到過去自己對榮淵的情愫后,就是這么一種情況的變式——她不小心把自己喜歡的少年當成了小倌并輕薄了他,所以有一些懊惱。
但她也十分明白自己的劣性,這個事情只能盡力而為,畢竟如今的榮淵太過香軟可口。
作為鬼的食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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