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寒煙與莫云纖兩人慌忙起身行禮，皇后只得掙扎著站起身來，面上苦楚一時卻來不及斂去，連請安行禮也忘了。
皇帝的臉色十分不悅，半晌方冷冷道：“皇后身體不適？”
素月慌忙跪上前去，垂首稟明實情。
皇帝雖然許她起身，但臉色卻并未緩和，反而越發嚴厲：“是身體不舒服，還是心里不舒服？”
皇后不意他竟會問出這樣的話，心中大痛，竟一下子跌坐在軟榻上，灰白的臉上露出不可置信的神色。
夜寒煙素聞帝后伉儷之情甚篤，滿心以為皇帝見了此景必定心軟，誰知他卻連連冷笑，半點兒憐惜之情也無：“你身為皇后，照應后宮原是分內之事！如今佳麗尚未進宮，你便做出這樣一番張致來，是何用意？你是要天下人嗤笑朕喜新厭舊，致使你秋扇見捐、不得善果，是嗎？”
素月忙跪上前去哭道：“皇上，娘娘頭痛之疾已有多日，近來強自支撐，已是萬分艱難……”
皇帝不耐地怒哼一聲，打斷了她：“你無需為這老婦辯解，朕心中自有定斷。”
皇后耳中聽到“這個老婦”四字，更覺凄苦難言，眼睛雖難以睜開，口中卻只管喃喃地道：“老婦……是啊，幾十年過去了，我也已成了個老婦……可是，誰沒有年輕過呢？原來年輕時說過的那些話，到老來沒一句做得數……”
夜寒煙見皇帝依舊無動于衷，心中不禁對皇后產生了無限的同情。
一個女子將生命中最好的年華用來陪一個男人叛國謀逆，奪取天下，等到終于如愿以償之后，卻發現自己連站在他身旁的資格都已被剝奪，這樣的遭際怎能不令人齒冷？
由此聯想到自己身上，夜寒煙悚然一驚，心中忽然生出了一種奇異的恐慌。
皇后閉緊了雙目，不再開口，一眾小宮女們個個屏息斂氣，生怕一個不小心便犯了主子之怒。
皇帝似乎輕嘆了一聲，感觸有之，愧悔卻未必。夜寒煙聽見他沉聲道：“將亭外的女子帶進來。”
小太監應了一聲，慌忙奔出去，不過片刻，便見數十個女子垂著頭低眉順眼地走了進來，亭子里和外面的石階上，霎時密密麻麻地擠滿了人。
皇帝略略地看了一眼，不住搖頭，又叫將先前選中的那些女子帶出來。莫云纖無奈，只得吩咐小太監按著名冊，將那幾個女子召了回來。
皇后伏在榻上咳了很久，終于還是冷笑著道：“不看也罷，我選出來的人，個個規矩本分，才德俱佳，想來你定是不喜歡的了。你想要千嬌百媚的傾國佳人，我卻幫不了你。”
過了片刻，小太監將那幾個女子帶了回來，果然個個端莊嫻雅，姿容倒也俱是上等，但僅憑容貌而言，在這美女如云的宮中，顯然是絲毫也不出眾的。
皇帝見那幾個女子雖是含羞帶怯，但一行一止俱是規規矩矩，連眼睛也不敢抬，心下早已不喜。
皇后心灰意冷，扶著莫云纖的肩膀站起身來，冷笑著向那幾個女子道：“你們幾個在宮中勤謹本分，本該給你們一個好出路，才算不枉你們這些年辛苦，誰料昏君無道……本宮無能，只得對不住你們了。”
幾個女子不知發生了何事，只得跪在地上恭敬聽訓，只聽皇后嘆道：“纖兒，這幾人擢為尚儀宮司籍，各賞白玉如意一對，以示嘉賞。你要對她們多家照拂，日后本宮精力不逮，又或者是身遭不幸……你千萬莫忘了看顧她們，到了合適的年紀，也要給她們留心著前程……”
莫云纖聽見她說得可憐，忍不住伏地大哭起來。
皇后聽了十分心煩，但見皇后將這幾個女子安排了職司，并未強他納娶，心中卻也如釋重負，連當面被罵“昏君無道”，竟也咬牙忍下了。
夜寒煙知道皇后此時心中必定恨極，生怕她身子承受不住，忙向莫云纖使個眼色，和素月兩人一起攙著皇后，希望先扶她離了這亭中，免得她氣急傷身。
誰料皇后性子極烈，明知自己病勢沉重，卻偏偏半點也不肯服輸，雙手一甩竟然力道奇大，夜寒煙正用全身力氣地扶著她，此時一個不察，竟被她狠狠地甩了出去，踉蹌了幾步跌在地上。
只聽皇后冷聲道：“本宮話還沒說完呢，你們怕本宮死在這里不成？”
夜寒煙臉上苦笑，心中對皇后的憐憫早蓋過了背上的疼痛，倒也并不覺得十分氣憤。料定無人敢于伸手相扶，她只得單手撐地，慢慢地跪坐起身。
不料這時臂上忽然一緊，接著身子便不由自主地站了起來，她本以為是碧云斗膽拉她，正要相謝，抬眼卻看到皇帝笑吟吟的老臉正在眼前，這一驚實在非小，嚇得她驚呼一聲，險些再次摔倒。
皇帝伸手扶住她肩膀，促狹地笑了笑：“站穩了！慌什么？怕朕吃了你嗎？”
這句話聽在夜寒煙的耳中，簡直比雷霆震怒更讓她感到害怕。她想也不想，慌忙向后退了兩步，扶著柱子站穩身形，勉強笑道：“奴婢肉酸，吃不得的。”
皇帝臉色微有些失落，卻還是不失慈和：“酸甜苦辣，俱是人生滋味，你怎能說酸的就是不好吃呢？”
皇后留神聽著二人說話，心中忽然一動，勉力睜大了眼睛，探尋地向皇帝看去。
皇帝卻似乎有些尷尬似的，側過身子避開了她的目光。
夜寒煙心中忽然亂糟糟的，似乎想到了什么可怕的事，一時卻又不敢相信，只得笑著插科打諢，向皇帝身邊的小太監道：“煩請公公去知會一下御膳房，今日皇上的晚膳，芫爆仔鴿改用花椒，佛手金卷里面加些苦瓜絲，八寶野雞加三倍醋，醬鴨子上面別忘了澆兩勺蜂蜜。”
那小太監越聽越糊涂，見夜寒煙神色鄭重，忍不住苦著臉道：“姑娘別開玩笑了，這……這還能吃嗎？”
皇后怒聲接道：“怎么不能吃？本宮正想不明白，皇上近來何以神色倦怠，大失胃口，原來盡是惦記著些不能吃的東西呢！小奴才懂什么？旁人看著不能吃的，你家主子不怕死，偏要吃吃看，你能怎樣？他是皇帝，你能攔得住他嗎？”
小太監嚇得縮在皇帝身后，垂了頭不敢應聲，卻聽見皇帝笑道：“正是呢，朕是皇帝，自然喜歡什么便是什么，有何吃不得的？你就去御膳房，吩咐按小煙姑娘說的做！朕偏要試試，人人都說吃不得的東西，到底能不能吃死了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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