終于到了選妃的正日子，夜寒煙等一眾小宮女一大早便即起身，來到離昭華宮不遠的翠微亭中，鋪設坐榻、點燃熏香，一遍遍查驗簽籌杯碟等雜物，生怕遺漏了一點半點。
皇后到了辰時才姍姍來遲，此時御花園中早已聚集了數百佳麗，人人俱是裝飾一新，望著翠微亭的方向翹首以盼。
皇后一見這番景象，原本便算不上好看的臉色，此時越發有些陰沉，雖有素月在旁曲意安慰，卻似乎也并未濟得什么事。
夜寒煙隨手往香爐里添了一把蘇合香，笑著向碧云素月和幾個得臉的一等宮女道：“這些姐姐們都是娘娘辛苦甄選出來的，人人都是最恭謹本分不過，日后還要做娘娘的左膀右臂呢！待會兒姐妹們可要將眼睛放亮一點，幫著娘娘看仔細了，莫要躲懶！”
素月忙陪著笑帶頭答應了，皇后想到初選時便已將那些容色格外出眾的駁了回去，只剩下一些分外柔順懂事的，心下才稍稍松快了一些。
素月見時辰差不多了，忙吩咐小太監帶著待選宮女們一批一批地走了進來。皇后看過數十人之后，眼見那些小宮女雖然未必是傾城之色，但人人俱是年輕端麗，眼前仿佛看到了異日無數鶯鶯燕燕環繞在皇帝身旁，獨留自己孑然一身的凄涼場景，心中越發酸苦，一個支持不住，竟忽然扶著額角歪倒在坐榻上。
隨侍的小宮女們吃了一驚，慌忙將待選宮女打發出亭外，又吩咐一個腿腳利索的小太監飛跑去請太醫，余人竟在亭中手足無措起來。
其實人人皆知皇后此番純粹是心病，便是請了太醫過來，開幾劑甘草大黃之類草藥，也濟不得什么事，不過是喝下幾碗苦汁，各人心里權作安慰罷了。
果然不過片時，一個高大的侍衛背著太醫院首座飛跑了過來，診了半天脈，說的也不過是些尋常的滋補溫養之方，非但小丫頭們耳熟能詳，便是皇后自己，也早已背得熟了。
將閑雜之人打發出去之后，太醫看了看亭外仍在翹首以盼的一眾小宮女們，低聲向皇后勸道：“娘娘此番抱恙，倒有大半是為著憂慮多思來的，微臣斗膽，勸娘娘善自將養，這些費心勞神之事，交給下人去做也就是了。”
皇后艱難地點了兩下頭，眼睛向夜寒煙等人環視了一圈，又想去看外面那些待選的宮女，可惜頭顱似有千斤之重，怎么也抬不起來。
素月知她心事，忙勸道：“娘娘累了，回宮將養也好。這些雜事晚幾天也不打緊。”
皇后的唇角擠出一個萬分苦澀的笑容，良久方嘆道：“晚幾天、晚幾天……已經晚了這么多天，終究還是躲不過去的。本宮老了……老了，力有不逮，管不了那么多了。你去叫纖兒過來吧。她是晚輩，按正理不能當這個差事，對外面，就還說是本宮選的。”
素月聽見她思慮周全，又見她分明已是虛弱得好像隨時都要暈去，卻偏偏還要強撐著身子端坐，心中早已酸澀難言：“娘娘，您何苦還操這些心！”
碧云卻知皇后素日說一不二，便是相勸也無意義，只得低聲一嘆，打發個妥當的小宮女去了。
過了沒多久，莫云纖急沖沖地趕了過來，一見皇后這般情狀，早已嚇得六神無主。皇后卻若無其事地笑了一笑，道：“今兒只好偏勞你了，只可憐你差事做了暗處去，功勞可還是要記在本宮的頭上。”
“母后，依我看，咱們就不該費心費力地做這些事！您選出最好的人來又怎樣？到時候父皇見了新人，歡喜還來不及，哪里還能記得舊人呢？您如今分明就是在作繭自縛！”莫云纖跺著腳哭道。
皇后的唇角微微翹了一下，似乎想擠出一個笑容，但最終未能如愿。夜寒煙心中微酸，只聽她低聲嘆道：“但見新人笑，不聞舊人哭……天下男子都是這樣的。本宮的命已經是改不的了，只盼著清兒待你能有始有終。小煙雖然身份有些尷尬，但你潯哥哥是真心真意待她，本宮也為他們高興，盼著他們能得個善果……”
夜寒煙在一旁聽了這些話，素日心中的疑忌倒去了大半。知道這個老女人一生苦苦追求的不過是“堅貞”二字，她心中倒添了幾分敬重之意。
莫云纖知道皇后已經打定了主意，只好坐在她腳邊的錦凳上，吩咐小太監繼續，皇后只端端正正地坐著，裝作認真挑選的樣子，其實早已連睜開眼睛的力氣都沒有了。
這樣一直忙碌到過了未時，亭外的宮女已經只剩了數十人，夜寒煙等人雖是輪流在兩人身旁伺候，卻仍是站得雙腿酸麻。
莫云纖趁著下一批小宮女尚未進來，長長地伸了個懶腰，抱怨道：“原來看美人看多了也會累，真不知那些男人們每天看來看去的會不會厭！唉，父皇要選嬪妃，他不會自己選嗎，偏要母后來選，讓母后在傷心之外，更添一重勞累！”
皇后迷迷糊糊地聽見了，忍不住冷笑著嘆道：“他要博好名聲，自然不會自己趕著選。本宮給他選出來了，他還要假意推卻一番，裝作并不情愿，才稱得上是有道明君呢！這些戲碼，他做皇帝是早已練熟了的。本宮不也是靠著這些騙人的戲碼，來博這個賢良名兒的嗎？”
莫云纖見她又生氣，慌忙相勸，只聽皇后的聲音越發低了下去：“為什么……為什么女人只有盡心盡力地幫男人收羅年輕貌美的女子，才算得上賢良？本宮不想做賢后，可不可以？”
夜寒煙從未見過這個人前人后永遠端嚴高貴的女子露出這樣脆弱的一面，心中不禁跟著感到十分凄楚，竟和莫云纖對視一眼，同時長長地嘆了一聲，旁人都說相逢一笑泯恩仇，夜寒煙卻覺得自己似乎可以和這位刁蠻的公主“一嘆泯恩仇”了。
兩人正在無可奈何之時，卻聽見皇帝的聲音忽然在身后響了起來：“皇后可是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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