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寒煙覺得自己手中的這一盞尋常的清茶，倒像是什么燙手的東西一般，讓她心慌意亂，只想快些放下。眼看祁諾潯已經將茶水飲盡，她手中的這一盞卻無論如何都捧不到唇邊。
她知道自己此刻的臉色一定很難看，因為祁諾潯臉上的笑容已經漸漸變得僵硬起來。他靜靜地看著她，看著她手中不斷滴落出來的茶水，也看著她蒼白僵硬的臉色、看著她顫抖得越來越厲害的雙手。
不知過了多久，夜寒煙尷尬地笑了一笑，走到桌旁將那只幾乎已經只剩了一半茶水的細瓷茶盞放回了原處。
“為什么？”祁諾潯略顯蒼白的臉上，露出十分受傷的神色。
夜寒煙無言以對。
她實在說不清自己為何連一杯茶水都要抗拒。但事實就是這樣，這茶盞拿在手中已有千鈞之重，要將它舉到唇邊，實在是一件無論如何都做不到的事。
她當然知道這樣會讓祁諾潯十分難堪，但她自己又何嘗不是呢？她的性子一向就是這樣可惡，每次遇到事情的時候，都是心中很明白，手上卻偏偏做不到。
她想試著笑一笑，但整個人似乎都已經僵住了，她只得歉然地看著祁諾潯，希望他可以發發慈悲，盡快放她離開。
不知僵持了多久，才聽見祁諾潯痛苦地問道：“連一口水也不肯喝，你就那么討厭我？我并不是現在就要你承諾什么，只求你像對待一個尋常的陌生人一樣對我，這也做不到嗎？你一定要我將所有的真相公之于眾，要我向天下人承認，是我散布了三皇子通敵賣國的謠言、是我買通奸細陷害他，是我在母后的香爐里放了引魂草，是我囑咐太醫將父皇的病越治越重……一定要這樣你才肯滿意嗎？如果我承認了這一切，你是不是就可以原諒我？”
夜寒煙怔怔地想了一下，還是緩緩搖了搖頭。
聽了他之前的那番話以后，她此時似乎并不怎么厭憎他了，她只是無法接受再跟他有什么斬不斷的瓜葛。相比與他“重新開始”，她更愿意在含英殿守著，守到皇帝病死，然后跟歷朝歷代那些湮沒在后宮之中的女子一樣，在興慶宮苦熬過幾十個寂寞的春秋，直到“美人皓如玉，展眼歸黃土”。
祁諾潯沒有等到她的答案，但她的沉默，比所有的言語更加讓他感到受傷。
他忽然搶過桌上的茶盞，將茶水一滴不剩地喝下去，慘然地笑了起來：“我知道的……我早該猜到，你的心意既然已經變了，就絕不會再給我一絲機會。你從來都不是一個拖泥帶水的女子！可是……我不甘心，你知道嗎？”
夜寒煙輕輕地點了點頭，只覺心酸，神情卻十分木然。祁諾潯的痛心，在她看來雖然可憐可感，卻無法感同身受。她覺得自己似乎是一個不相干的外人，對于他的不幸，除了嘆一聲“愛莫能助”之外，什么都不能做。
祁諾潯苦笑了一下，緩步向她走了過來。夜寒煙見他向自己伸出手，心中莫名地覺得十分驚恐，下意識地連連后退，后背撞上了墻壁，猶自不覺。
祁諾潯輕嘆一聲，在離她兩步遠的地方停了下來，苦笑道：“你竟然這樣怕我。我雖不是什么良善之輩，卻如何舍得傷你半分？”
“對不起。”夜寒煙此時能說出口的，也只有這三個最沒有用的字。
祁諾潯放下手，緩緩地背轉身去：“罷了。你不必抱歉，是我命苦，怨不得別人，更舍不得怨你。你若不肯，我如何能逼你？你這便回去吧，門口的奴才都聽了我的吩咐，不會為難你。以后……你可以在含英殿深居簡出，也可以出來掌管六宮事務，只要你高興，我總是幫你的。”
夜寒煙聞言如逢大赦，立刻便想飛奔出門，無奈渾身僵硬無力，只得一步一步慢慢地向門口挪去。
走出幾步，不見祁諾潯出言阻止，她心下不禁大為詫異，忍不住停下來，回頭向祁諾潯看去。
祁諾潯并未轉身，卻像是能看到夜寒煙的動作一樣。他苦澀地笑了一聲問道：“你還不走，更待何時？莫要等我后悔。我今日本已經在外面備下了侍衛，決意不顧一切將你留下的，可到底還是不忍心。煙兒，其實你沒有立場恨我，你的心比我還要狠……”
夜寒煙知道他所言不虛，后面的話再也不敢去聽，身上也不知從哪里突然來了一股力氣，她再顧不上多想，拔腿便往外面跑去。
直到出了殿門，反身將祁諾潯關在里面，她猶自驚魂未定，不敢相信自己就這樣逃了出來。
殿外守著的兩名小宮女見她出來，立刻恭恭敬敬地俯身行禮，對她驚慌失措的舉止和神情竟沒有流露出絲毫的詫異之色來。
夜寒煙定了定神，勉強裝出穩重的樣子來，強笑著問道：“我的宮女在哪里？”
一個小宮女轉身走開，過得片刻，便見蕙茹、沫兒和小雅三個人互相挽著手，飛快地走了過來，鶯兒遠遠地在后面跟著，低眉垂首，仍是恭謹本分的模樣。
夜寒煙竭力向裝作若無其事，卻仍是忍不住問鶯兒道：“你是來向我請辭的？”
鶯兒低低地垂了頭，恭謹地道：“奴婢不敢。殿下吩咐過了：奴婢既然進了含英殿，便是娘娘的人，從今之后奴婢的主子只有娘娘一個，任打任罵，絕無怨言，娘娘若是不要奴婢，奴婢只能以死報恩了。”
沫兒心直口快，忍不住接道：“你能以死報恩，那真是奇哉怪也！你不以怨報德，咱們主子就謝天謝地了！”
夜寒煙不愿與奴才斗口，只輕輕地點了點頭，便吩咐永和宮的小宮女帶路出門。主仆四人雖然并沒有受什么大委屈，卻到底也算是闖了一次龍潭虎穴，人人心中只當是劫后余生，說不出的輕快歡喜。
永和宮正殿之中傳來瓷器碎落的聲音，夜寒煙主仆已經走遠，自然不會聽到；但即使她們聽到了，又如何能知道此時的祁諾潯臉上是怎樣的表情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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