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仆三人在殿中枯坐，都知此刻外面必定已是山雨欲來，人人心中焦灼不安，胡亂說了幾句閑話之后，便沒了開口的興致。
聽到小林子通報出云公主來訪的時候，夜寒煙和沫兒兩人竟下意識地同時站起身來，小雅更是飛快地鉆到夜寒煙的前面，擺出一副老母雞護雛一般的保護姿態。
“呵呵……看來昭儀娘娘和您的奴才們在暴室待了這些日子，倒也不算是白受苦的。若是換了從前，您和您宮里的這些沒規矩的奴才們，如何會把本公主放在眼里呢？”出云公主到來時，一向是人未到聲先至，只是今日她的聲音似乎比從前格外清亮了些，即使看不見人，也能感受得到她意氣風發的姿態。
夜寒煙雖然不知她的來意，卻也知道在這個敏感的時候，只有她可以在宮中隨意走動，本身便已說明她的不尋常了。小雅和沫兒雖然心中忿忿，卻也不得不躬身為禮，生怕一個不小心，便給夜寒煙找來禍端。
莫云纖進入含英殿一向如入無人之境，是從來不必等待夜寒煙請她就坐的。沫兒見她大喇喇地在上座上坐下，只得捧出茶來，恭敬地奉了上去。
“你這里的奴才，果然是比從前長進了。”莫云纖接過茶喝了一口，忍不住又贊了一聲。
夜寒煙心中不安，也顧不得與她爭一時之氣，單刀直入地問道：“公主今日光降，有何指教？”
莫云纖將小蓋碗輕輕放在桌上，杯碟發出清脆的“叮叮”聲，她口中的笑語卻比這聲音更加清脆悅耳：“哼，本公主能有什么指教？不過是聽說昭儀娘娘搬回了含英殿，特地前來道喜而已！娘娘前些日子在紫宸殿那樣咄咄逼人，顯見得心中有丘壑，便是天塌下來也不怕的，哪里用得著本公主來‘指教’？”
夜寒煙見她語笑嫣然，似是全無心機，一時倒不好應對，只得也裝著無心，半真半假地頂了回去：“如果本宮沒記錯的話，當日紫宸殿中的一切，似乎都在公主您的掌控之中吧？如今含英殿已是風雨飄搖，公主若是要來看熱鬧，含英殿也只有灑掃以待，隨時歡迎您來罷了！如今這里至少還有兩個丫頭可用，日后若到了‘蛛絲兒結滿雕梁’的時候，只怕連一杯清水也捧不出來，到時候還要請公主殿下多多體諒才是！”
“人生無常，今日榮寵盛極的，到明日卻落得晚景凄涼，倒確實也并非異事。你我都是出身皇家，這樣的事情難道還見得少嗎？”莫云纖用纖纖玉指輕敲蓋碗邊緣，帶著漫不經心的笑意說道。
夜寒煙臉色微變，過了片刻才勉強笑道：“難得公主小小年紀，見事竟這樣明白。昔日分文不值的棄女，也會有一日成為關系全族榮辱的至寶，榮寵盛極之人跌落下去又有何不可能呢？”
“不是我見事明白，”莫云纖忽然露出一抹得意的笑容，“我只是有感而發。你也不用覺得詫異，我今日過來，是因為有人要我帶給你一句話。”
“是什么人有這樣大的面子，能請到公主殿下做傳令官？”夜寒煙借著明知故問，竭力掩飾自己心中忽然生出的一種莫名的憂慮。
莫云纖的神情似乎有些落寞，但夜寒煙懷疑這是自己的錯覺。誰會相信一個牢牢占據著未來皇后之位的高傲女子，會在最春風得意的時候露出落寞的表情呢？只聽她輕笑一聲道：“娘娘已經猜到，又何必故作不知？那人如今諸事纏身，不能親臨含英殿，所以這一句話，只好由本公主代他來說：昭儀娘娘，  您只有最后一次機會了。”
夜寒煙對這句話并不十分意外，聽罷只是漫不經心地回應了一個笑容：“我以為我的最后一次機會已經用完了。”
這個答案雖然沒有讓莫云纖感到意外，卻仍然使得她嬌媚的臉上添了一絲難以掩飾的怒氣。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氣，竭力使自己的聲音平淡而漠然：“所以說這是你的福分，你雖然一向在宮里橫沖直撞，從來不識好歹，可是他還是愿意再給你一次機會。只要你這一次別再打錯了主意，從前的一切恩怨，都可以一筆勾銷。”
夜寒煙細細觀察莫云纖的臉色，雖能看出她說這番話的時候十分不甘不愿，卻猜不透她為何要勉強自己來替那人做這個說客。
看來那祁諾潯的手段還真不少，連莫云纖這樣一個刁蠻跋扈的女子都對他百依百順！真不知道這個人被徹底激怒的時候，又會是什么樣子？如果這一次她的答案仍舊是“不”，他會用什么樣的手段用來對付她呢？
想到此處，夜寒煙心中雖覺有些憂心，卻并不覺得十分恐懼，反有種躍躍欲試的奇妙沖動。她想了一想，淡淡問道：“不知道我的‘最后一次機會’，指的是什么？”
莫云纖心中暗道：你向來自命清高，原來也不過是一個貪生怕死之輩，聽見有最后一次機會，便什么都顧不得了，這會兒便是跟你說這世上還有禮義廉恥這種東西，只怕你也只能一股腦兒地拋到腦后去了吧？
心里雖然極為不齒，她卻并不敢表現得太明顯，只得微微冷笑道：“識時務者為俊杰，娘娘果然是個明白人。如今北疆那邊的局勢，想必你已經聽說了吧？”
果然與匈奴之事有關。夜寒煙聽到此處，心中已經猜到了六七分，只裝著漫不經心地笑道：“倒是聽說過一點。昨日剛剛聽到有人說，北疆被匈奴侵占的城池已經盡數收復，匈奴王子棄城北逃，三皇子在追擊途中墜馬身亡……別的我也不知道了，只不知公主說的，是不是這件事？”
夜寒煙淡漠的語氣讓莫云纖微微怔了一怔，心中涌起一股怪異的感覺。但僅僅是一瞬間，她便恢復了高傲的神色，作出一副勝券在握的樣子來，似乎等著夜寒煙來求她：“看來娘娘果然對北疆的戰事十分關心啊！不過本公主倒是有些走眼了，娘娘知道三皇子遇難的消息，竟然沒有表現出半點傷心的樣子，可見你也是個冷血無情的人。既然如此，二殿下希望您做的事，只怕就容易辦到了。”
夜寒煙如何會不知道她的算盤？雖然不知道這個女子和祁諾潯兩個人還要利用她做什么，但是他二人既要利用她，又希望由她自己開口來求，更希望她對他們感恩戴德，這卻是顯而易見的事。
可是她憑什么要為他們所驅馳？雖然眼前的局勢似乎已經在祁諾潯掌控之中，可是誰敢說他就一定能穩操勝券？
見夜寒煙只管微笑不語，莫云纖終于有些焦躁起來：“難道你真的變得這樣快，三皇子一死，你就對他的事情漠不關心了？三皇子若是泉下有知，只怕會有些傷心呢！”
聽見她這樣沒頭沒腦的指責，夜寒煙心中著惱，忍不住有些惡趣味似的笑道：“三皇子若是泉下有知，也許會傷心氣惱得活轉過來，不過只怕不是因為我的漠不關心，而是因為他的未婚妻子在他未死之前便已經琵琶別抱……公主殿下，你我在深宮之中，并不知道三皇子是否真的已經歸天，但如果傳言是真，您路過太和殿或者靈符殿這些荒僻地方的時候，可要多帶幾個奴才才好，我聽說死了的人若是執念太重，難免會對他生前留戀的人念念不忘——”
“你不要說了！”莫云纖果然尖聲打斷了她，神情再不復剛才的高傲從容。
夜寒煙裝作茫然不解，錯愕地看著她失態的模樣。
只見莫云纖攥著絹帕的右手緊緊貼在胸前，按住良久才慢慢地放了下來，除了臉色微微有些蒼白之外，竟也勉強算是恢復了平靜。
夜寒煙無辜地眨著眼睛問道：“公主方才怎么了？可是胸口有些不舒服？沫兒，還不趕緊吩咐人去請太醫？”
莫云纖惱怒地喝住沫兒，向夜寒煙冷冷地瞪了一眼道：“本公主沒事！二殿下要我轉告你，若是不想與祁諾清玉石俱焚，你最好想清楚自己應該站在哪兒！若是你一味執迷不悟，別人便是想救你，只怕也無能為力了！實話告訴你，這天下已是二殿下囊中之物，三日之內，覆雨翻云，天下必會易主！如今皇室宗親、朝中大臣、天下百姓，人人都知皇上已傳位于二殿下，若有人還想從中作梗橫生波瀾，那必定是一個粉身碎骨的下場！有些雜事，二殿下本無心理會，只是終究于盛名有礙，還是稍稍清理一下的好，你知道該怎么做吧？”
“我知道了。”夜寒煙聽得明白，緩緩勾起唇角笑了起來。
莫云纖不料她竟這樣痛快地應下，心中沒有半分喜悅，反而充滿了難以言說的惱恨。看著夜寒煙平靜的面容，她恨恨地想著：若非潯哥哥再三強調還有用你之處，我必定讓你無聲無息地消失在暴室之中，豈肯容你重回宮中興風作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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