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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入懷


瓊郡又恢復了往日里云清露冷的光景。

        和煦的晨光洋洋灑灑地落在雪地之上,販夫賈豎,推車挑擔,絡繹往來不絕。

        乍看之下,稀松平常,可那暗中鬼蜮的一舉一動卻瞞不過巷陌隅角窺間伺隙的目光。

        “蒼絨,這些人都換過了是么?”

        “嗯,小欺平時最愛吃那家包子鋪的包子,我不會認錯,這些人都面生得緊。”

        狗娃略微頷首,看那人揉面的手法十分生疏,反倒時不時向四下張望,意圖捕捉到一絲獵物的氣息。

        而這獵物正是自己——雖然他現在也是如墜云霧,儼然不知自己因何獲罪,但這并不妨礙對方要將他置之死地的決心。

        那對自稱是他護衛的男女言辭閃爍,顧左右而言他,在他再三追問之下,也未曾將事實和盤托出,反而是見兔顧犬,思慮營營,一心只打聽那兩件東西的下落。

        好在陸欺欺機警,將那兩樣東西托付給蒼絨藏了起來,蒼絨幾經遁逃,又將其如數奉還給他。

        此刻他的面容之上并不曾因為懼捕而露出一絲一毫的慌亂,反倒是鎮定得恰如其分,甚至閃過一絲慍色。

        那些人千不該萬不該將陸欺欺牽扯進來,這無疑觸怒了他最后的逆鱗。

        那是除卻愧疚之外的另一種無端心緒在左右著他,一念霎時生,他反復地詰問自己,為什么沒能保護好她。

        至于為什么要保護一個萍水相逢之人,連他自己都無從知曉,只是不知從何時開始,那名女子于他而言,已不再是無關緊要之人。

        他相信她所說的,不過是毫無縈結之事,不必溯源追根,可若是任其自生自滅,他想,此時的他已經做不到了。

        “小欺還在等你。”

        得知陸欺欺被擒之后,蒼絨一反常日里的絮聒,只是鄭重其事地告訴他,你如果相信她,就該去救她。

        “放心。”他冷峻的面容之上仿佛凝著一層薄薄的晨靄,支離模糊,卻又那么篤心定志,“她不會等太久。”

        轉眼日墜烏啼,倦鳥歸林。天色宛若鋪就一層粉色紗幔,天邊緋色的晚霞逶迤而來,照得那漫山遍野的瓊花紅彤彤金燦燦的,正是一派光搖銀海眩生花的黃昏景象。

        囚室中卻一片晦暗,不知日月輪轉。

        今天又是竹籃打水一場空。九蒼翎不禁唏噓,若再這樣苦熬下去,只怕不能向白演塔和御空城交差。

        外頭的獄卒渾然不覺,一面在紅壚上燙著酒,一面自斟自酌,火作縹醪香,灰為冬醷氣,直飲得酒魘大展,神思飄蕩。

        那御空城里來的大人物可看不上他們這些鄉巴佬,赍圣敕而來,立刻全權接管了府衙不說,連刺史大人也得灰溜溜地吃閉門羹,更不消說他們這些手底下辦差的人了。

        本來手上就沒活,這一下子全被趕到班房里閑磕牙,那不得吃吃酒蕩蕩寒么?

        夤夜時分,酬酢聲漸消。

        牢房深處,九蒼翎啜了口茶置若罔聞,抬眼望向逼仄的甬道,但見一人蹣跚著步子朝她走來,手中提著食盒,還未近前便被阿六攔下。

        這是郡丞派來給她們送飯的仆役,因知曉這幾位御空城來的大人物飲食甚晚,又不喜被人攪擾,于是交了食盒就走,絕不會逗留過多。

        阿六按部就班地將杯盤碗筷一一擺放好,喚眾人過來用飯,九蒼翎甫一落座便攮了攮鼻子,這郡丞大人可真有意思,自從她幾人表明了身份后,佳肴美饌日日不迭,變著法的獻殷勤,令這一班做公的時時食指大動。

        不過即便如此,一向小心謹慎的幾人還是會以銀針試毒,哪怕這是郡丞一番心意,也不得不防范于未然。

        幾人小心翼翼地取出銀針在菜肴中攪動,直到確認無虞,方斂容坐好。

        “吃吧。”九蒼翎一聲令下,幾個人才齊刷刷的拿起了碗筷。

        正是大開大嚼之時,但聽得“哐啷”一聲,不遠處的監門之中傳來一聲低吟聲,轉眄之間,吞聲而沒。

        “發生了何事?!”

        九蒼翎倏地摜下碗筷,乃至于那手上的勁下得過猛,案臺隨她緊張的情緒左右晃動了片刻,那臺面上的湯水也澆了個滿目飛濺。

        “蒼翎,好像是陸欺欺!”

        陸欺欺……

        九蒼翎心下一悸,下意識地向著眼前的監門眈恤一眼,那個女人對她幾乎是知無不言、言無不盡了罷?

        而在她口中,陸欺欺不過是一個意外,她口中所稱的“公子”,自始至終都并未將她納入計劃之中。

        實則九蒼翎只知其一不知其二。

        那名女子對她撒了謊。雖然透露出不少有用的情報,但是并未將公子失憶之事告知九蒼翎,如此一來,便造成了雙方所獲悉的情報不對稱,更容易讓九蒼誤判形勢。

        至于她為何要這么做,那自然是為了擾亂視聽。

        只要東西還在公子手上,大哥和自己就還有重見天日的機會,所以,她不能夠置公子于更不利之地,于是便將那一番虛中有實,實中有虛的供詞煞有其事地呈給了九蒼,只盼其信以為真。

        不過她似乎疏漏了一點,那就是她并未察覺公子已經識破了他二人的偽裝,也并未發現縱馬失蹄一事,是陸欺欺從中作梗。

        “阿五、阿六,你們看好這二人,其余人等隨我去查看陸欺欺的情況,恐其中有詐!”

        九蒼翎一聲令下,首當其沖,拔步前去,畢竟這對男女身上的價值遠勝于那羸弱不堪的小丫頭,若是對方聲東擊西,可謂不償失。

        一行人蹌蹌濟濟地行至陸欺欺牢門前,阿次先一步攔在眾人面前,眸光一閃,愣怔望著眼前的場景,張著嘴支吾半晌,雙腿的筋骨像是凍住了一般,遲疑著不敢舉步向前。

        石壁上斑駁的青苔仿佛結了痂,嫣紅的血縷仿佛在這副軀殼之中開了閘,自少女的七竅之中絲絲如扣地流向慘綠浮煙的苔蘚,循著這腥甜的氣味,逐逐眈眈的碩鼠仿佛嗅到了一場饗宴在即,紛至沓來,悉悉索索,轉眼間整個牢房密匝匝的黑色身影如梭如織,幾乎將那清冷的月光吞沒殆盡。

        “蒼翎……人沒氣了……”阿次訝然的面龐在監門投下的陰影中仿佛凝結著一層蒙蒙的死灰,她見過尸累如山、哀鴻遍野,甚至那許多鮮活的生命都曾葬送在她手上,濕浸浸鮮血早已淋漓了雙眼,可如今,她沉靜而精明的面龐之上,卻出現了一絲迷惘。

        “死了?”

        九蒼翎眶內盈珠,惶惶掃視了四下一眼,終是切齒獰面,長嘆一聲:“是我大意了。”

        她一開始就應該想到,這等不擇手段的窮兇極惡之徒,連朝夕相伴的屬下都能棄如敝履,遑論一個陸欺欺。

        那個人一開始就沒想過救人,而是殺人滅口!她們只著眼于對人質的把守,卻不暇顧及人質的生命安全。

        “蒼翎,老鼠……好像越來越多了……”

        “阿次,去查看那對男女有無中毒之狀!阿四,去把那個送飯的人給我拿下!阿五、阿六!把尸體搬出去焚毀,這間牢房也要打掃干凈,斷不能引起鼠疫!”

        此人可真是好歹毒的心思,不僅在飯菜里下毒,還凈是使這般下三濫的吊詭伎倆,此毒若是通過鼠類傳開,那么不僅是這囚室之中的人,連瓊郡的黎元百姓都要遭殃!

        嗅著那股腥甜的氣息,碩鼠爬滿了那具蒼白的軀體,回憶起她此刻之前那鮮煥動人的面龐,在場諸人皆是頭皮一緊,啞聲瞠目,而領了焚尸之命的阿五和阿六更是索氣沮色,踟躕不敢入內。

        人群散盡,面面相覷的阿五和阿六互相眉語了數個來回,僵持不下之際,又齊齊往甬道盡頭看了一眼,無可奈何地嘆了口氣。

        二人弓下身子,躡手躡腳地,合力將尸體裹入一張破敗的草席,甲胄聲在空蕩蕩的四面無風的地室之中顯得異常沉悶,迎著那鵝頸小道中的一點光亮,二人快步向前,終是來到了地面之上。

        清冷的巷隅回響著鏗然的甲胄聲,斑駁的血漬在雪徑中拖出一條長長的痕跡,二人一面高擎著火把,一面將那裹著尸身的草席扔上了板車,將其推入不遠處的草垛一旁,方得空喘上一口氣,將滿腹的濁浪一吐為快。

        連日來繁重的搜查任務令阿五、阿六都有些身困體乏,正巧偷得浮生半日閑,二人合意之下,并肩靠著那墻根處落了坐,只將陸欺欺的“尸身”丟在一旁,懶與理會。

        興許是染上了這折膠墮指的凌寒之氣,兩個人不約而同地掩口打了個噴嚏。火光中,銀裝素裹的巷陌之中,一個跌跌撞撞的矮小身影正慢慢靠近著她二人。

        阿五、阿六警覺地握住了刀柄,直至手中的火光將來人那圓圓的面龐照得透亮。

        原來是個垂髻小兒。衣衫襤褸,被凍得通紅的臉上透出孩童獨有的爛漫之色。

        “姐姐,有人叫我把這個交給你。”

        那小屁孩咯咯地笑起來,兩顆鼻涕泡將掉不掉,似乎絲毫不懼二人周身散發出來的凜冽殺氣,反而端著一雙圓圓的眼睛,把面前輕紗遮面的二人仔細端詳了一番。

        懵懂的眼中閃過纖毫光亮,他雙手一攤,遞上一張夾著淡淡芬芳的金絲手帕,細密的針腳于帕上繡出一雙并蒂蓮,二人慌忙接過手帕翻來覆去地看,仍是看不出什么端倪。

        “阿六,你可看出什么蹊蹺?”

        阿五滿目疑惑,卻聽得身后傳來垂髻小兒粲然一笑,趁二人凝目詳看之際一溜煙爬上了草垛,眨著星子般的雙眸,聲音軟軟糯糯地問道:“姐姐,你怎么在這里睡著了呀?”

        阿五、阿六頓時反應過來,一個箭步向前,將那毛手毛腳的頑皮孩子抱離陸欺欺的尸身,朗聲喝斥道:“這不是你該來的地方!快說,是誰把這個交給你的,他有沒有對你說什么?!”

        許是言語過激,那男童懵了半晌,竟是眼眶一濕,哇地一聲哭了出來:“我不知道……我不知道……姐姐你好兇……我要回家……嗚嗚……”

        哭著哭著那鼻涕泡就啪嗒一聲落在了阿五的手背上,像是捧著一只燙手山芋,阿五雙目一滯,倏地將手彈開,把他一股腦扔給了對面的阿六,阿六又哪里會搭理她,只把手掌向外一推,又給阿五拋了回去。

        二人踢皮球似地一來一回,那吃了好幾記耳光的小屁孩也不干了,屁顛顛地將褲頭一拽,哭著喊著跑開了去,不消片刻,便失去了蹤影。

        阿五搔首撓耳,既無心去追,又怕落人口實,于是只得戀戀不舍地把手放在那燃得旺亮的篝火里烘了一烘,硬著頭皮向阿六說:“阿六,你把尸體燒了,我追上去探探情況,手帕待會兒立即交給蒼翎過目。”

        “是。”

        阿六不敢怠慢,利索地點燃了草垛,霎時間濃煙滾滾,但見一片煙色之中,阿五躅蹐的背影與那男童一同消失在巷陌之中,身影愈發模糊,直至消失不見。

        許是被那暖融融的篝火烘得遍體渾身,她無精打采地佇立在原地,耷拉著腦袋,將身子往那堆干柴上一放,枕著后腦勺靠了過去。

        連日來觸冒風霜,片枕不沾,如今得了這一時半會兒的安逸,直讓人滿懷愜意。

        隨著濃煙隨風而散,她愈發覺得困乏起來,一連打了好幾個哈欠之后,腦中嗡嗡作響,仿佛是失聰了一般,萬籟漸行漸遠,寂然空明。

        不知不覺地,年輕的女將倚著那堆整齊的干柴,闔眼沉沉睡去。

        一雙冷冽如鋒的雙眸自暗處顯出了身影,顧睞間掃過眼前昏迷的女將,直奔那草垛而去。

        一方唱罷,一方登臺。

        “咳咳咳咳咳……”

        輕微的咳嗽聲自雪水流淌的草垛之上傳來。

        草垛上的女子釵橫鬢亂,面無血色,一雙素手緊緊扼著劇烈起伏的胸膛,滲出細密的汗珠和著傷口上斑駁的膿血一同浹濕了單薄的衣衫。

        但見她顫顫巍巍地支起身子,連滾帶爬地從草垛上斂起裙裾,狠狠咬著牙關,經過了一番掙扎,終是站起身來。

        忍著痛,陸欺欺將身上遍布鞭痕的外袍脫下罩過頭頂,以抵擋四面八方而來的煙塵。

        放眼四顧之余,她又胡亂掬過一把雪水,將面上逐漸化為透明的假血擦拭干凈。

        腳下的火勢已然蔓延而上,距離她的腳踝不過短短半步之遙。

        “跳下來,別怕,我會接住你。”

        一個說不上多熟悉的聲音,沒入她緩緩恢復了聽覺的耳隙。

        陸欺欺耳廓一顫,以指腹輕輕揩拭著眼角殘留的余痕,恍惚迎上那道沉著而期盼的目光。

        盡管自己此時此刻的模樣是狼狽而虛弱的,但她仍然忍著唇邊的干澀,綻出了一絲心照不宣的笑。

        不是感恩戴德,不是喜出望外,就好似兩個人達成了某種默契,她知道,他一定會來。

        于是她幾乎只是愣怔了一瞬,便毫不猶豫地將雙目一閉,奮然一躍,縱身沒入那殘留著一絲絲雪松冷香的懷抱之中。

        仿佛是冰涼的雪花落入了燃燒的柴薪,那單薄而寒冷的身子瞬間融化在了一陣溫暖的激蕩之中。

        她明顯能感知到,那人指尖細密的肌理緊緊貼合著她如羽翼般豐盈的睫毛,絲絲溫潤近在眼前,遮蔽了她原本被血霧模糊的視線,觸目皆是他溫潤氣息氤氳,細細用雪水為她揩抹血污。

        他的動作很輕,輕得像是在撫摸一只初生的羊羔。

        陸欺欺竟不知,原來這雙遍布劍繭的手,竟是如此柔軟,撫在她目瞼之上的每一寸,都恍若是春夜里的微雨,珍珠細撒,打遍新芽。

        她鼻息輕動,不由自主地,偷偷在他膛上輕嗅了嗅,煦愉之色津津然動于顏間,不管是天寒地坼,還是飄風苦雨,他的身上總有一股春日里的草木香,又清澈,又奪目,又讓她莫名地安定。

        不自覺地,陸欺欺唇邊一澀,那一瞬間,眶中禁持許久的清淚簌簌而落,那一雙白藕似的手臂不知從何處生出了力量,發狠抱住了眼前的少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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