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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反擊


對方先是一驚,卻沒有將她推開,訝然之色浮于那雙燦若星河的眸子中,翕合的唇瓣幾欲吐露出什么,卻只是微微舒展了眉宇,指尖摩挲著她孱弱的小臂,緩緩將她攬入懷中。

        “對不起,小欺。”他的心跳很快,語氣卻很輕,輕得像是一朵被風吹散的云彩,冉冉落在她額間。

        “無礙。”幾乎是瞬目之間,被對方胸膛之處強烈的起伏驚起了一絲清明少女倏地彈開身子,似乎也意識到自己的失態,連忙斂容站好,羞赧著臉頰囫圇說道:“這、這迷煙勁兒也太大了,我服了解藥也差點暈死過去,唔,對了,那個阿六呢?”

        “那個笨蛋跟著我的路上一直盯著手帕細看,手帕上下了迷藥,她沒兩下就暈了。”一旁的蒼絨眉飛色舞地湊到她跟前,幾日不見,它也憔悴了許多。

        “此事多虧了蒼絨,若不是它可幻化為人身,我們還不知如何才能讓那兩個女將放松警惕。事前在食盒中投假死之藥,也是蒼絨潛進客棧方能得手。”狗娃不緊不慢地解釋道。

        毒發之尸,染疫之患,對方必定會果斷地將“尸體”焚毀。而地牢四方閉塞不便焚尸,自然只能轉移“尸體”至地牢之外,陸欺欺一死,九蒼翎更加斷定她與疑犯一干人等并非一丘之貉,加上有阿五、阿六兩位九蒼盯著,一具尸體,也翻不出什么花來,心系于另外兩條人命的九蒼翎自然不遑暇顧。

        而之后的行動,藥氣散盡的陸欺欺自然心領神會。蒼絨借著假傳口信之由,實則是將足以致人重度昏迷的迷藥置于草垛與手帕之中,趁機向陸欺欺口中塞入解藥,制造出聲東擊西的假象。

        “速速將這二人的衣甲穿上,我們得連夜出城,否則打草驚蛇,反不為美。”狗娃不假辭色地將一套衣甲丟擲到她腳邊,示意她快速穿戴好。

        陸欺欺愣怔著雙眼,目光游弋,指向地上的甲胄,咂舌問道:“你把人家給扒了?”

        雖然這個節骨眼上也顧不上什么男女有大防,但怎么看,他都不像會做出這種事的人吧?

        對方艴然不悅,冷冷答道:“是蒼絨。”

        一旁的蒼絨啞口無言,蜷縮在陸欺欺懷中一言不發,暗自腹誹,還不是被你逼的。

        可當下卻顧不得那么多。

        陸欺欺簡單處理了下傷口,忍著疼痛將那些沉甸甸的甲胄披戴上身,擢手把滿是血污的青絲綰于風帽之中,她身子頎長,擐甲披袍之后儼然是一名利落女將,只是捱不過心悸力竭,傷勢堪虞,多多少少有些體不勝衣。

        清族人的骨架本來就要大上一些,便是女子,也皆是筋強骨壯的體魄,相較之下,她似乎略顯單薄。

        狗娃打量著她的身姿,不作他想,迅速將自己身上的衣衫剝了下來,遞到她手上。“你太瘦了,把衣襖穿在里面,方能撐起盔甲。”

        陸欺欺面色一滯,雙手接過他手中那團余溫尚存的衣裳,手忙腳亂地解開那穿戴了一半的盔甲,又一件一件地將那滿是他清冷氣味的衣裳披在身上,越是一層一層地包裹,越是心下一緊,仿佛那穿在她身上的不是衣裳,而是緊密的繭蛹。

        明知眼下是間不容發的生死存亡之際,她仍是止不住地胡思亂想,心緒不寧。

        “這個……要怎么穿?”穿好里衣的陸欺欺專心致志地看著手上七零八落的甲片,卻不知從何下手。

        不是她矯情,而是她鄉巴佬沒見過世面,平日里連個像模像樣的軍士都沒見過,哪里知道這身沉重的行頭要怎么料理?

        一眼看穿了她的慌亂,對方唇角一抿,眼底飄過一絲若有似無的恍惚,不知在顧慮些什么,顯得有些手足無措。

        “時間緊迫,我幫你穿,好么?”

        說這話時,他的喉結明顯動了一下。

        眼底甚至有幾分不該出現在這張冷靜得出奇的面龐之上,屬于情竇初開的少年郎的一份羞赧,疾速掠過。

        好似一股暖流自胸膛之中奮然上涌,他將頭一偏,留給她一個俊美得令人失言的側顏,偏偏還染著些許緋然的紅,叫人挪不開眼。

        陸欺欺頷首應他,卻在他別過臉去的那一刻,眉間一攢,面露疑惑,柔聲問道:“你幫我穿,不用看我么?”

        嗯,似乎很有道理。

        那稜稜玉骨的面龐立時向著她轉了過來,四目相對一刻,又各自遁逃。

        他屏息凝神,開始為她穿戴衣甲。

        只是那目光始終是游移不定,不知該看向何處,看她的臉么,他怕五內俱亂,然而若是專注于手上的動作,卻又像是在對那遍布著婀娜線條的部位想入非非,他并不能保證,自己不會鬼使神差地偷眼去瞧。

        她的身段柔軟,是他方才用胸膛試探過的,讓人耽溺其中那種柔軟,尤其是踴身躍入他懷中的那一刻,那強烈的撞擊,幾乎要把他的心肝撞得滿膛跌宕。

        男子的耳廓有些發麻,不知不覺中,已經為她系好了大半。

        此時那個虛弱的聲音在他耳邊輕聲道:“我好像看會了,我自己來吧。”

        “嗯,好。”

        不待她看到自己面上的情態,狗娃足尖輕點,攀鞍上馬,昂藏之姿挺拔非凡。

        落鞍之際,他又恢復了一貫的清冷,向她問道:“你可曾習過馬術?”

        陸欺欺面露難色,惶然答道:“應該……應該和騎蒼絨是一個套路吧?我、我試試。”

        這下可叫他犯難了。他們要假扮的是何等身份,豈有不擅騎射之理?子夜出城本就令人疑竇叢生,若是陸欺欺再被守城之人看出脫卯破綻,那么必死無疑。

        他尚在綢繆不定,卻見得陸欺欺輕手輕腳地翻身上馬,還未坐的穩當,便聽得一聲低嘶,那玉駿猛地尥開蹶子,猝然間她死死攥住韁繩,繃住了不自覺往后翻仰的身子。

        這可折煞了這副弱不禁風的身子骨!

        殊不知,這玉駿乃是雪原之上的隋珠和璧,不可多得的良駒,頗通靈性之外,性子也是暴戾難馴,如今被一個外行人騎到頭上,心中自然憤懣。

        “吼——”

        見此情形,蒼絨旋即化作原形撲將上去,還不待它張牙舞爪狐假虎威,那馬兒便似被懾住了心神,蹄間一滯,恇怯不前,任憑蒼絨將它連連逼退。

        “嚇死我了!”陸欺欺連連拍著胸脯,驚魂甫定地望著眼前的蒼絨,那盛氣凌人的模樣倒真叫人避讓三分。

        “小欺別害怕有我在!這家伙若是敢傷你寸膚,我就把它咬成碎片!你這個不識好歹的黑毛畜生,給我好好將小欺護送出城,否則我定當不饒!”

        陸欺欺“噗嗤”一聲低笑,目光融融地注視著那團白色的小毛球,幾日不見,它仿佛成長了許多,若換做往常那個好吃懶做的它,定然不會有這般膽色。

        不,也許它向來如此,只是她未嘗過這樣肝腸寸斷的離散之痛,方不能體察個中滋味罷了。

        “蒼絨,你別嚎了,它又不是你,哪里聽得懂?”陸欺欺解頤淺笑,若不是騎馬難下,恨不能投身在它毛茸茸的毛發之中打滾。

        “不。”狗娃打斷她,“這馬確是畏懼蒼絨。”

        雖然心下不明,但是那匹馬卻仿佛真的聽懂了一般,安分異常,步步為營,將陸欺欺駝出了老遠。

        奇哉怪哉。

        陸欺欺交代好蒼絨從城門的狗洞出城與她二人匯合之后,便有模有樣地照貓畫虎,學起那幾名女子螃蟹橫行的架勢,控轡疾行至城門口,才雙雙被守城卒攔下。

        今夜在城門處當值的是阿九,九蒼之中資質最淺的女將。空有一腔狼子野心,覬覦上位幾年卻不得志,只能包羞忍恥地屈居第九位。今日本不該是她當值,只因自己在蒼翎跟前提出全面搜捕之策不被采納,蒼翎一通呵禁將自己逐出地牢,如今連半點殘羹冷炙也吃不上,只能在此處使一朝之憤,暗自對他人惡言詈辭。

        正腹誹得酣暢淋漓,卻遠遠瞧見那兩個騎在自己頭上的可惡女人朝著城門奔襲而來,一眼便認出那二人所騎之馬的她旋即蹙起眉頭,居高臨下地嚷道:“二位姐姐這是去哪?”

        聽起來像是質問一般,那城墻上的女子滿臉寫著不悅,脆生生地問。

        陸欺欺今日在牢中將阿九被斥一事記在心里,便知曉她心生怨懟,也知道她貪功冒進,屢屢在九蒼翎面前吃閉門羹,弄巧成拙。

        陸欺欺鉚足了勁,學起阿五的口吻,厲聲道:“蒼翎有令,城外有賊人行蹤,令我二人前去追討,還不快讓開!”

        她口中斗狠,心里卻有些發虛。

        這瓊郡說大不大,說小不小,至于這城門,也不過只是兩座土丘罷了,連扇門都沒有,若不是現如今四路有人把守,于各處設下了拒馬,來去自如也只是眨眼的功夫。

        這個臭女人!阿九狠狠咬著牙,胸腔躥起一股無名火,不死心道:“姐姐這話真是叫阿九為難,蒼翎有令,任何人不得出城半步,否則格殺勿論呢。”

        她不依不饒,撥弄著耳隙旁的頭發,嘴角銜笑,陰陽怪氣的模樣叫人好生不痛快。

        這分明是有意刁難。陸欺欺身側并駕齊驅的那匹馬低嘶了一聲,一雙炯炯有神的眼竄起火苗,四蹄躍躍欲動,竟有些按捺不住。

        但聽得“倏”地一聲,一道凌厲的白光掠過眼前,一支穿楊貫虱的穿云箭猝不及防地落入她的發髻,將那束發金絲帶上繡著的隼眼一箭穿心,泄出風貌之下惶惶難安的面容。

        “阿六”氣定神閑地松開弓弦,衣袂獵獵翻飛,風帽陰翳之下的雙眼深不見底,只從袖籠之中探出戴著麂皮指套的二指,在眾目睽睽之中高高揚起,挑釁意味十足。

        猶如被千萬銀根針封住了喉間,莫說阿九,連守城的小嘍啰都心肝一顫,一個個都將身子矬將下去,躲入女墻之下。

        阿九雙目睖睜,哆嗦著身子撫向煞白的臉頰,散亂的發絲令其慌不擇言的面龐窘態畢露,更顯得失魂落魄。

        嘍啰們見狀便有些躊躇不定,眼下這幾位大人都得罪不起,否則上頭怪罪下來,他們這些小蝦米可是要卷鋪蓋走人的。

        “九大人?您看這……”一旁有人小心翼翼地問道。

        阿九還未緩過神來,摩挲著暈淡的眉目,腦中茫然一片。阿六的箭法何時已臻沒石飲羽之境?其速之快,竟迷了她的眼!

        “還不快放行……”

        她雙腿發軟,越是撕扯著嗓子越顯得力不從心,施令左右之聲也似泄了氣,哪里還有方才的意氣風發?

        幾個小嘍啰不敢怠慢,屁顛顛地挪開了拒馬。

        見對方嚇得三魂離舍,陸欺欺卻已經見怪不怪,狗娃這廝現在就算能上天入地她都不稀奇,每當她以為站在自己面前的只是個傻不愣登連一碗面都做不好的失智男性之時,他就會出其不意地給她整一手花活。

        至此她已經得出了明確的結論,這大尾巴狼除了不會做面,什么他都會。

        不,不能說是會,而是精通。

        及至出城之后,陸欺欺仍在回味城墻之上阿九的表情,這個女人竟然讓他二人就這么堂而皇之地出了城,彼時她差點忍不住笑出聲來。

        皎皎空中,一輪孤月影搖四野,冷露無聲,已然是三更時分。

        出得城來,二人執鞭墜鐙,跨鞍去如箭,風馳電掣間便抵到了與蒼絨約定碰頭之處。

        一處可供遮風擋雪的洞穴。

        一路蹭蹬,幾乎是吊著一口續命之氣的陸欺欺終是能卸盡滿身的風塵,丟盔棄甲。

        劫后余生的她早已是疼痛難忍,馬背上一個腳下不慎,那柳絮似的身子被朔風一吹,便向側邊栽倒而去,堪堪被一雙臂彎張開接住,才不致跌落那矮矮實實的灌木叢之中。

        那楚楚謖謖的眉眼就在她臉側,余光略掃就能一覽他不自覺為她緊斂的眸光,款款落在她身上,“小欺姑娘,我這便給你上藥。”

        陸欺欺唇角抽搐,一時間竟辨不清他這話是無心之言還是有心戲謔。

        上藥?往哪上?傷都藏在衣服下面啊大哥!

        “我……要不,自己來吧?”只見她眼皮子搭搭撒撒,滿身的傷口都在攀咬著四肢百骸,甚至連輕微的咳喘都撕扯著胸腔,幾度痛至神識分離。

        狗娃這才意識到自己言之有失,冷光乍現的目光中明明滅滅,竟顯出一陣慌亂來。

        陸欺欺無言以對,合著這家伙把她當作和他一樣的不逞之徒了?隨時隨地穿條褻褲就敢四處溜達,她好歹是女兒家好不好?能不能避避嫌?

        “小欺,你快點好起來,我再也不會跟你耍性子了,再也不會了……”蒼絨將她緊緊抱在懷里,又生怕鋒銳的利爪傷到它心愛的小主人,滿目焦急地等待著。

        陸欺欺唇邊勉強支起一絲微笑,伸出手撫向它溫順的毛發:“別擔心,我不會丟下你的,你也累了,趕快歇歇吧。”

        “我不要,我要看著你好起來!”蒼絨疲態畢現的眼中綻放出絲絲憐惜,“對了小欺,我們不是有石頭嗎?當初狗娃傷得那么重,這塊石頭都能將他救回來,你一定也可以!”

        說罷,它笨拙地下首至尾,就要去咬身后那綀囊,狗娃見此情形,立即放下手中的活計,幾步向前,一面解囊,一面問道:“蒼絨,你說什么,我是被這塊石頭救回來的?”

        “沒錯!”話音未落,蒼絨慌忙中掏出瑩石遞與陸欺欺,又生怕她無法攥緊那一線生機,死死地將她的手攏住螢石,嚴絲合縫,繼而焦灼不安地等待著奇跡出現。

        狗娃滿腹疑慮。他自然是不記得當初昏迷的景象,那幾日昏迷不醒,只覺周身充盈著溫熱的復蘇之氣,七竅頓開,莫非真是這螢石之效?

        “狗娃你快看!發光了!石頭發光了!”

        欣喜若狂之際,它幾乎要一蹦三尺高。

        反觀一旁的狗娃氣定神閑,俯身向前細探,竟真如蒼絨所說的一般,那通透的石身甫一觸及陸欺欺的掌心,便像活過來了一般,頃刻間光華流轉,微光瀲滟,羅織成千絲萬縷滲入陸欺欺的脈絡,清晰可見。

        “小欺,你感覺好些了么?”狗娃納頭探向她的鼻息,確是從方才的羸弱不支中恢復過來許多。

        周身縈繞著光芒的少女突然伸出指尖攬過他的臂膀,猝不及防地,那被斑斑血跡遮蔽了靡顏膩理的面龐輕倚著他肩頭,小巧玲瓏的鼻尖上沾染了些許血跡,竟像櫻桃盈枝,飽滿得快要溢出枝頭。

        鬼使神差地,他悸悸地伸出手,生怕驚擾到酣眠的少女,輕輕一搦她的鼻尖,女兒家清恬的氣息霎時縈滿他的指尖,溫柔得像是四月芳菲里的穿堂風,直撞進他懵懵懂懂的心里。

        沉沉睡去的少女雙頰迎風暈開酢酢的紅,仿佛在夢中找尋到了寄托,緩緩纏住了他的手臂。

        他僵直不動,輕輕撣去她鼻尖的血,追尋著那酥暖的氣息,身子不自覺地向她偏倚,直到二人的鼻尖近在咫尺,呼吸聲在來回傳遞,由徐入疾,擂著鼓點似的,將他心中的一池春水攪得跌宕起伏,暗潮洶涌。

        “喂,狗娃,你在干嘛?”

        身旁冷不丁響起巨犬滿腹疑慮的詰問。

        如驚弓之鳥,他迅速從那片刻的心智迷失中抽身,又怕堅硬的甲胄使她受到驚擾,便輕手輕腳地將其卸下,讓她睡得安穩些。

        泠泠瀉澤的月光如慕如訴,傾灑在少年翩若驚鴻的面容之上,轉盼間稍縱即逝的繞指柔情竟讓他自己都無從察知,繼而訥訥地頓在原地,無所適從。

        這樣的心緒不定,他從未有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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