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師徒
風回云斷,雨色初晴。
白勿惴惴不安地守在那一方廢墟之中,不敢看那眼前人一眼。
他初次直觀地感受到了那面具之下暗藏著的雷霆震怒,即便那人只是一言不發地佇立在那殘垣斷壁之中,煢煢孑立的背影也生出了令人發指的安忍之意。
“找不到?”
阿慈暗啞的聲線如風掣霜,冰涼的玄色面具之上窺不出任何情狀,卻直叫那詟伏在地之人雙膝泄軟,面色煞白,還未待他開口辯解,白勿腳邊已然濺開了滿地的鮮血。
而那人依舊一動不動地佇立在原地,仿佛無事發生一般,沉著嗓子命令道:“召伏兔來玉衡宮。”
白勿俯首行禮,催動袖中的符鳥,撲棱棱地向那晨曦之中的一片薄嵐飛去。
數道宮墻之外,卻是另一副光景。
“泓洢,你冷靜點,小欺姑娘她不一定是去了掖庭殿!”
費述幾個大開大合的廝撲,上身后仰作拱,扎一個倒拔垂楊柳的馬步,方能死死搒拴住臂彎里的嗔怒少年,幾個回合下來,他早已是通身汗下,切齒不住。
這小子平日里一副沉靜如水的性子,如今只不過是聽了個陸欺欺失蹤的消息,還未經查證虛實,他就已經急如一頭脫韁的野馬,慌不擇路。
“掖庭殿一事鬧得滿城人皆知,她昨夜特地在我杯里下了迷藥令我昏睡至今,不去掖庭殿又能去何處?”
玉扶笙有些手足無措:“我看小欺妹子不是這樣莽撞之人,她那細胳膊細腿的,又不會法術,掖庭殿犯不著為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弱女子把整個宮殿都夷為平地吧?我想,定是另有其人,小欺她說不定是被旁人擄了去。”
“是啊泓洢。”明紗也是扒耳搔腮,心似火焚,“我方才去求見了陛下,若是那掖庭殿里有她的消息,定會如實傳到承桂宮的。”
費述也慌忙補上一句:“說不定是被七殺眾擄去了,他們既然拿住了小欺姑娘,想必暫時不會害她性命,咱們多多打聽,定會找到她的下落。”
“那我也要親自去瞧個究竟!”
他憤然拂袖,待得費述松懈之際,又要朝著那燔燒得濃煙滾滾的掖庭殿走去。
費述無可奈何地搖搖頭,這小師弟平時也沒這么不著調啊,怎么一沾上小欺姑娘就拈不出個輕重好歹了?
他想了想,還是綴行而去,否則這小子若是做出什么蠢事來,又是一堆爛攤子等著他收拾。
只見那少年腳底生風,毫不掩飾那滿面的怒容,眼中流瀉而出的殺戮之氣直令一班蹌蹌濟濟走來的小太監驚得心中一凜,平日里迎來送往的大多是些脅肩諂笑之輩,這是誰家主子的內侍火氣這么大,一大早的是要趕著去菜市口宰人呢?
長長的抄手游廊在晨曦的薄霧之中鍍上一層夢境般的暖色,那身披風帽的老者款步向他走來,及至抬眸一刻,才露出了暌違已久的笑容。
二人擦肩而過。
陡然間,泓洢頓住了腳,面上怒色乍泄,轉而目光瀲滟,癡癡地回眸望向那伶仃背影。
電似金箭的一瞬,風帽之下那風塵仆仆的面龐嘴角銜笑,轉足之間腳步撲朔逶迤,袖中右掌一揚,腕子一轉,結力下劈,直劈入他左肩之上!
泓洢移形挺腳,急斜閃開躲開了那凌厲一掌,衣袂翻飛間手掌一揚,直將那人右臂執入掌心,穩力掣在廊柱之上。
風帽之下,那蒼白的嘴角微微向著頰面上一咧,放聲酣笑起來。
笑聲一如他幼時聽到的那般爽朗,而那人此時已經反握住了他的手掌,捧過來細細觀看。
老者嘴角止不住地上揚,這雙反反復復被自己笞罰過的雙手,如今生得又修長,又有力,再也無法將其攏入掌心。
那怔怔出神的少年背脊陡然一緊,面上露出了不可置信的恍惚神情。
猶記得他幼時第一次被師父偷襲時,哭著喊著師父耍賴皮,小小的拳頭一邊揩抹著眼淚,一邊緊緊地攥著木劍,負氣躲到院子的瓦缸里。而師父總會在那之后用他那寬厚的手掌捧住他稚嫩的雙手,似笑非笑著說,師父若是哪天不在了,泓兒這雙手,可一定要學會保護自己,而不是偷偷抹眼淚。
“泓兒,你長大了許多。”
他試探著伸出手去撫摸那張精致得宛若美玉琢成的臉龐,卻在露出手腕的那一剎,踧踖不安地將腕子掩回袖中,四目交睜之下,二人目中一閃而過的腕間傷痕在他眼中是如此的粗鄙不堪,生怕惹出泓洢眼中的一抹失落。
師父是天底下最厲害師父,怎么會受傷呢?
老者低顰苦笑,如今這把半截入土的老骨頭,光是站在他面前,便已經矮上一截,竟有些不敢看他的眼睛。
怎奈這一舉動早已被敏銳的泓洢一眼識破,他執意伸出手,緩緩地撥開老者那泛著陳年銹蝕的袖緣,露出了那一寸寸駭目的傷口,那是樊籠法陣所留下的焦黑劍痕,是他這數十年如一日的縲紲之痛。
“您也老了,師父。”他松開了向上撩去的手,轉而輕輕揭去對方那積滿了露水的風帽,露出他滿頭凌亂的白發,和那張歷經滄海桑田的熟悉面容。
許多往事涌上心頭,泓洢緩緩闔上了雙目。
就我求清酒,絲繩提玉壺。
那無憂無慮的日子仿佛就在昨日,歷歷可數。
“小師弟,這位是……”不明就里的費述匆匆而至,隨意將手搭在泓洢肩上,一語驚擾了夢中人。
顯然,泓洢仍未反應過來,那費述兀自站著,定睛把眼前之人好一番端詳,這才驚覺自己失了禮數,兩手急忙一拱,弓身施揖:“莫非就是劍圣師伯?”
那老者先是滿臉狐疑,只因他今日身著一身宮服,也未將劍匣隨身攜帶,即便聲口粗獷,也只叫人瞧不出身份。可乍一聽,又聽得他娓娓喚聲他師伯,此時方于腦中有了端緒,反問那陌生青年道:“你是埋名冢弟子?”
“回師伯,晚、晚輩費述,正是埋名冢弟子。”費述一反常態,端出一副道貌儼然的做派,就怕舉止孟浪莽撞了眼前之人。
立談之間,他再度打量起眼前的劍圣,鶴發銀須,鳳眼疏長,即便是滿身的狼狽,也蓋不住他仙風道骨,浩氣丹心。
尋常人對這些傳說中的人物,總是會多幾分敬仰,他自然也不能免俗。
“話說大師伯,您是怎么……”
“師父,您從掖庭殿里出來,可有見到一名宮女?”
費述正欲詢問,卻被那身旁的話音打斷,他滿是詫異地看著泓洢,本以為他會被這重逢的喜悅沖昏了頭,誰曾想這傻小子心里竟還是掛念著紅粉佳人。
顯而易見地,老者心中也有幾分不解,本是滿心歡喜的師徒重逢場面,尚有許多知心體己話要囑托,他竟話鋒一轉,先詢問起一個不知名的宮女來?
老者于心中幽幽長喟了一聲,面上無風而有浪,腦海之中仿佛有個聲音彌彌欲溢,娓娓譏誚:看看你現在這個人不人鬼不鬼的樣子,哪里還是昨日風光?腆著老臉擺出一副語重心長的姿態,別人可愛聽呢?
眼底恍然閃過一絲血色,老者猛地垂下眼簾,調息遏制胸腔之中那股一發興動的氣息,生怕被他人窺見自己的異樣,他驀地轉過身去,佯作展目四望,心中躍動的火苗卻越拔越旺。
那心底傳來靡靡之音鬼祟地回蕩在他耳畔,趾高氣揚道:“好狠的心哪,我可是救了你一命!”
注入血脈的那股力量正肆無忌憚地蠶食著他的神志,無須時日,牽一發而動全身,將他吞噬個干凈。
“師父,您怎么了?”泓洢察覺到些許不對勁,慌忙將他扶住。
“無礙。”老者擺擺手,將雙目神色一定,炯炯地看向他,假示泰然道:“在掖庭殿里耗費了太多心神,有些力不從心罷了。”
泓洢與費述面面相覷,各懷心思,正欲開口問些什么,便見得那廂明紗與玉扶笙如云中雀一般飛奔而來,一前一后地旋著裙裾,還未近至跟前,明紗便氣喘吁吁地揚手喊道:“找到了找到了!”
“可是有了小欺的下落?”泓洢心急如焚,不待她二人立穩腳步,便轉身迎面而上。
明紗公主拍了拍胸脯,一襲華服被那頸上的香汗浹濕了領口,乍看之下十萬火急,卻也沒來由地拋撇了正事,先把自己那好奇的目光放在泓洢身后白發蒼蒼的老者面上,盯上了數個來回。
玉扶笙見她神思游離,先聲奪人道:“小欺妹子一大早便去驛館找丹陽使臣要了銀錢、馬車和旌節,出城去了。那丹陽使臣認得她是明紗身邊的婢女,就為她攢湊了些散碎,方才差人來稟報了明紗。”
銀錢,馬車……她莫非是要行遠路?泓洢有些費解,繼續問道:“可有留口信?”
“并沒有。”玉扶笙斬釘截鐵道,“想必是怕外人走漏了消息,亦不知她是否出了城去,去向何方,如今鬧得滿城風雨,皇城之中接連封鎖城門,似乎真的發生了什么不得了的事。”
世人只知那掖庭殿鬧了動靜,卻不知究竟出了何事,不到一日,宮中各所中便流言四起,編排得神乎其神,更有危言竦論者訛傳此乃天魔出世之異象,必攖鬼神震怒。
“我去尋她。”泓洢不做他想,立時下定了決心,卻在那話語脫口而出之時下意識地向著身旁神色復雜的老者眈恤了一眼,口唇翕動,欲言又止。
“我替你將大師伯送出城吧。”費述見狀立刻解意,正好,他也掖著許多話要對這位曾經名滿天下的劍圣親口訴說。
泓洢頷首,目光一轉,俯下身子為眼前神志不清的老者斂緊了風帽,輕聲說道:“師父,徒兒要去辦一件很重要的事,您先隨費述大哥出城,那里會有我的屬下接應您,將您安全護送回覺城。”
覺城。
老者無動于衷,只用一種意味深長的目光凝視著眼前的少年,看來長孫俶,這些年沒白在他身上下功夫。
對方這副當機立斷休休有容的模樣,儼然不再是那只會跟在他身后奶聲奶氣叫著“師父”的孩童,而自己如今這不間不界的身份,或許早已與眼前這個陌生又熟悉的少年郎,漸行漸遠。
(https://www.dzxsw.cc/book/13337836/30709774.html)
1秒記住大眾小說網:www.dzxsw.cc。手機版閱讀網址:m.dzxsw.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