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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3章 險途


駒窗電逝,已是幾日荏苒。

        “您醒了?”

        老者只覺得腦中滃滃作響,方啟目簾,見到的又是那個害得他落入這般境地的小魔頭,不由得幽幽地闔上雙目,好避開那道充滿了好奇心的目光。

        “師父,您老人家怎么看起來不太高興的樣子,是不是想您徒弟了?”木榻邊上,陸欺欺正抱起那一團血跡斑斑的破衲頭,一股腦丟進火盆之中。

        老者這才垂目打量起自己身上的衣衫,已經煥然一新。

        “是蒼絨給您換的。”仿佛一眼看穿了他的心思,陸欺欺搶著說道。“您那身衣服實在是不堪入目得,唔,有點引人耳目,咱們好不容易逃出鳳京,須得謹慎行事才行。”言罷,她又雙掌捧著兩頰,自言自語:“唉,也不知道玉姐姐他們有沒有收到我的信蝶,這都好幾天了,也沒個回信。”

        老者默默不語地摩挲著那領系眼落處,頷頤端詳著那少女自說自話,也不知該如何與對方搭茬。

        一老一少就這般四目融視,一個胡言亂語喋喋不休,一個假示龍鐘裝聾作啞,竟莫名和諧地度過了幾日時光。

        離開鳳京那日,他的確是想逃之夭夭,但一邊忌憚著對方再對自己痛下殺手,一邊又對她判若兩人的行徑感到匪夷所思,二股端緒交織之下,他心中竟油然生出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探索欲,令這把老骨頭再度為之一振。

        他倒要看看,這小魔頭還要折騰什么幺蛾子?

        正思量間,只見那小魔頭又將一碗燴面擺到了床頭幾上。

        兩人面面相覷,最終是陸欺欺突然想到了什么,雙手將那燴面捧在手中吹了吹,自言自語起來:“本想讓廚房熬些粥來,可小二說天色晚了,就只剩這燴面。”

        半坐在床頭的老者輕輕頷首,竟乖乖地張開了嘴,任由她將那面條一根根送進他干澀的喉間。

        “香。”

        陸欺欺聽到他張口稱贊,欣然笑起來:“師父大人吃得慣就好,此行去蜃人部山高水遠,我剛剛悄悄到村頭老鐵匠那里買了只銚子,路上也能給師父大人做口吃的,您年紀大,又傷成這樣,一路吃那些嚼之無味的干糧怕也不太好。”

        那老者本是細嚼慢咽的嘴唇驟然一抿,鼻翼微微翕動,顫悠悠地望了她一眼。

        兩片桃腮之上,一雙滴溜溜的眼珠子全神貫注地著眼于手里的缺了口的搪瓷碗,輕輕將那股燙口的熱氣吹去。

        仿佛聽到腦中某根崩裂已久的弦再次發出了清亮的聲音,老者一個激靈,默不作聲地撥轉了身子。

        那古靈精怪的少女似未察覺他的異樣,還以為是他滿足了口腹之欲無意再進食,遂擱下碗筷,向其問道:“不知該如何稱呼您?”

        之前的幾天里,他不分晝夜地假寐,致使她從未有機會向他問過這個問題。

        今時不同往日,兩三口熱面條下肚,他似乎也恢復了些氣力,只是眼下自己仍動不得真氣,還是得察言觀色,這么一直閉口不答也不是個辦法,于是他便敷衍道:“就叫師父吧。”

        陸欺欺附和著點點頭,他既然是泓洢的師父,那么叫他一聲師父也無礙。“師父,吃完這面,咱們該上路了。”

        那本是趴在地上一聲不吭數著棗核的蒼絨立刻埋怨道:“怎么又要走了,我都還沒睡好呢?”

        為了避人耳目,這幾日來陸欺欺從未走過官道,從來都是抄小道前進,即便是坐在馬車上,那小石子路也夠它遭罪的。

        “知足吧你!”陸欺欺拍了拍它的腦袋,她還沒支聲呢,它安安穩穩坐在馬車里還好意思抱怨?“沒日沒夜駕車的可都是我好不好,你要是不想去呢,就自己跑回去找玉姐姐他們。”

        “我可不去,我要跟著你。”那幾個人只顧著自己,吵架的吵架,打架的打架,根本沒人搭理它,也沒人陪它玩耍。

        只有陸欺欺,不僅管它吃喝拉撒,還愿意搭理它,所以即便是這樣鞍馬勞頓的生活,它也甘之如飴。

        只是陸欺欺為何要往這么遠的地方跑,它實在是不解。

        不僅蒼絨,連老頭子也是如墜云霧,那蜃人部何止是山高水遠?

        聞人說,只要是出了濂州地界,便是舉目無窮的磽瘠戈壁灘,半點沙肥草馨都見不到,莫說跟鳳京這樣人煙輳集的都城相比,怕是較之濂州且不如。

        只是這樣的念頭很快便被他卻之腦后。

        每日醒來便有山澗之中啁啁的早鶯相伴,睜眼便是長楸古道,細柳清泉,臥眠又有蛩語喧喧,云嵐舒朗,暖春時節里煦愉的日光照在身上,直暖得滿心野情愜懷。

        每逢這樣的好景致,二人一犬便會停下來歇歇腳,一起坐看云染曦舒,側耳聽那蝶懶鶯慵,這樣拋卻煩囂,心無旁騖的眠云漱石之日,只讓人恨短,哪里嫌長?

        當然,食不果腹之時,幾人也會惦念起鳳京里的美味佳肴,再趁云黑風高之夜偷偷潛入陌邊農田,摘瓜抱果。

        起初老頭是不屑于做這樣的事的,后來因一次蒼絨偷瓜不成反而險被燉成狗肉,他才受了陸欺欺的誆騙,拉下老臉去賣慘。

        只因那丹陽使臣的攢湊實在不夠用,蒼絨又是個極能吃的,狗入窮巷之際,陸欺欺才出此下策。

        當然了,憑著陸欺欺的千數,去城里賭坊里撈他一筆也不難,只是進城太過冒險,幾人又無過所傍身,只能在這鄉野之中占些小便宜。

        趲馬前行了數月有余,老頭子對這樣吃了上頓沒下頓的旅途生活已是處之泰然,甚至還有些自得其樂起來。

        如脫韁之馬,入海之鯨,囿于鳳京幾十載春秋,他竟從未行流連過這世間的一草一木。

        “師父師父,在您腳邊!”

        溪澗之中,陸欺欺屏住呼吸,把聲音壓得極低,緩緩梗住了脖子,高舉著樹椏做的魚叉向他遞上眼風,那清冽的溪水剛好沒過她藕斷似的小腿,正午的翔陽洋洋傾灑在她綠萼泣露般的發梢之上,波光粼粼的面龐顯得格外清透。

        老頭屏息凝神,一動不動,只聽得那水花沸然一聲響,一片歡呼聲中,幾只揚鰭掉尾的虎斑魚被他高高擎在手中,腕子輕搖間,已然將其投擲到溪畔之上的篝火堆旁。

        “哇!還是師父最厲害,一箭雙雕!”

        歡欣鼓舞的陸欺欺連忙將那歡脫的魚兒捽于荷葉之上,開膛破肚行云流水,待刮鱗洗凈之后,又往那魚腹之中放了些幽澗里摘來的香料,撒上些粗礫鹽,以樹杈串好,便開始架入火上炙烤。

        一旁的蒼絨目不轉睛地盯著她手上的動作,早已是垂涎三尺。

        見那少女如此欣喜,赤足立于湍湍溪流之中的老頭嘴角竟綻放出一抹極淺的笑意,連他自己都未曾察知,不知不覺間,唇角的筋肉已經能夠自如地收放。

        那一雙布滿了褶皺的腳浸在那波影澄鮮的溪水里,良久,不曾挪動。

        幾十載暗無天日的春秋,陪伴他的永遠是掖庭殿里長明不滅的蠟炬,外界的一草一木,一花一樹,與他又有何干系?

        本應如此。

        可當那烈日灼燒傷他的眼睛,他竟發現,原來這樣目眩神迷的痛,未嘗不是一種解脫。

        若那人還在世上,也該是這般良辰美景罷?

        “師父您先嘗嘗。”

        見對方有些恍惚,興許是餓昏了頭。陸欺欺忙不迭將那包裹在荷葉之中的烤魚遞到他面前,肉質金黃,魚皮酥脆,遠遠就聞見那誘人的鮮香。

        那注視著著濃蔭之下搖曳光影的老者立時回過神來,將形色一藏,只垂眉瞥了一眼那鮮腴的魚肉,反將那烤魚推與她道:“你先吃吧,我再抓幾條。”

        不知怎地,盡管在她面前少言寡語,但連日來的朝夕相處,他竟適應了與少女餐風沐雨的旅途生活,而她也并不像初見之時那般殺氣騰騰,只是總把些古怪的話掛在嘴邊,而他也只會順著她的話頭敷衍作答。

        “夠了夠了師父!”陸欺欺連忙指向綠茵之上成堆的鮮魚,全是師父他老人家抓的。

        不愧是劍圣,這準頭,怕是找不出第二個人來呢。陸欺欺暗暗自喜。

        “師父不吃我吃!”

        蒼絨覬覦這條烤魚已久,還不待陸欺欺回復,它便猛地撲到她懷中去奪食,生怕誰搶走似的,護在懷里開懷嗦食,陸欺欺見狀登時嘴角一耷,連聲叮囑它小心魚刺,免得卡了喉嚨又要哭爹喊娘。

        隱隱約約地,林中似是響起了悅耳的雀啁聲。

        晌午食過午飯,陸欺欺光著腳丫子癱坐在樹蔭之下,一副酒足飯飽昏昏欲睡的模樣。

        此地距離蜃人部尚須十余日車程,趕了數月的山路,她是愈發松懈起來,從一開始的擔驚受怕到如今堂而皇之地走街串巷,倒真如蒼絨說的,游山玩水一般。

        據說那蜃人部雖是臨海,但位處于戈壁之中,終年黃沙漫天,氣候干燥,此處恐怕是進入戈壁前為數不多的芳菲時光,定要好好享受一番。

        正愜意間,一陣跫然的腳步聲自不遠處傳來,伴著婦人尖銳的呵斥聲,只見一行人驚慌失措地往他們這條小路上趕。

        陸欺欺警惕地匿入從中,披榛細觀了一番,將那來人的規模瞧了個大概,確認無虞之后,方將一顆懸著的心妥帖地放入腹中。

        “大姐,請問這是?”陸欺欺見那婦人衣著打扮不過是鄉野尋常人家的模樣,又神色慌張,便上前詢問其前方路況。

        那婦人懷里揣著包襆細軟,見草叢之中突然閃出個人影,忙不迭將懷中包襆護緊,待得將來人瞧了個仔細,也是瞻前顧后神色閃躲,奈何被眼前的少女緊拽著袖緣不放,這才瞥了一眼她身后的老頭子,心似火焚道:“哎喲蜃人部叛亂,眼下官差都支援前線去了,這山賊見勢趁虛而入,老人家,你也趕緊走吧!”

        說罷,那婦人慌忙掙脫了陸欺欺的手,隨大流而去。

        她仍在思忖間,就聽得蒼絨發出了嚎叫聲:“我們的馬車!馬車被那幫人給搶走了!”

        陸欺欺這才驚覺地轉過身去定睛一看,只見幾個襤褸芒鞋的流民飛快地躥上馬車,一個眼疾手快的跳上馬背猛摔了一鞭,全然不顧她在后面大喊大叫,奮然放蹄,揚塵而去。

        而師父他老人家好似無事發生一般,細細地啜著鮮美的魚肉,待那人群散去,留下滿地的纖塵,方見他一邊用魚刺剔著牙,一邊優哉游哉地向著那滿目錯愕的一人一犬走了過來,打了個響嗝道:“吃完了。”

        只見那少女仿佛被抽走了渾身的力氣,枯枝敗葉一般倚在那蒼秀的老樹干邊上,面上的表情也不知是哭還是笑。

        只是這份沮喪也只是發作了一盞茶的功夫,陸欺欺便重新振作起來,拍拍身子,揉了揉額角道:“師父,前面有山賊,咱們得躲一躲。”

        老頭子只用一種滿腹疑竇的眼神的注視她,叵耐陸欺欺卻是一臉茫然,儼然讀不出那眼神中所要訴說的是,你連我都能打傷,區區幾十個山賊你怕什么?

        盡管一路來他都抱著這個疑問,為何那滿身殺氣的女子會變作這副模樣,好似全然忘記了那夜在掖庭殿中將自己一掌重傷之事。

        但他任由她胡鬧,隨她一路顛沛流離,輾轉遙途,此舉是否比眼前少女種種怪異行徑更加令人費解?

        連他自己,都說不清道不明。

        “那就躲吧。”老頭子拍拍屁股站起來,將那剩下的魚肉用荷葉包好,不緊不慢地系上一根麻繩。

        陸欺欺有些好笑地看著老頭子,這老人家是越來越持家有方了,也不知道他徒弟看了會作何感想?

        說起來,不知泓洢近況如何?自己貿然將他師父帶到此處,不知他是否會因此置氣?

        陸欺欺早于心中暗暗下定了決心,此行定要找到那傳說中的歸荑淵,將師父他老人家身上的柏奚咒解除,那時再回去好好與他解釋也不遲。

        只不過意料之外的是,那個人卻并未循著她所鋪就的軌跡按部就班地前行。

        數月之前,鳳京城郊。

        “我跟著信蝶的指示,在鳳京西郊相去不遠的一處山林里發現了小欺妹子的紙條,不過已經被雨水浸濕了大半,這信上模糊的字跡說,她已經回覺城了。”玉扶笙十分肯定地答他。

        “此言差矣,覺城分明在鳳京以東。”

        “你的意思是,小欺妹子去了別的地方?”玉扶笙突然想起來什么,“往西去……她那日突然問我蜃人部與歸荑淵之事……”

        蜃人部。

        泓洢輕息吐納,將這三個字含在唇中反復細咀,陸欺欺此次究竟又要背著他去做什么蠢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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