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2章 出海
蜃王宮,一片磽脊沙地中拔地而起的閎宇崇樓,上傾碧落,下抵瀚海,屹立于整個城邦的東南一隅,駕云閬海,天鏡無際。
此刻沒云正盤腿坐在織錦地毯之上,渾濁的眼珠子一動不動地盯著眼前的玉盤珍饈,仿如老僧入定。
伴著靴聲橐駝,那滿身風塵的少女大步流星地走了進來。
一柄短匕利落地劃在他面前的那盤烤魚之上,陸欺欺瞇起眼睛,隨手用匕首劃下一塊焦香的魚肉塞到嘴里,似是滿載而歸的模樣,志氣高昂道:“您看,我做到了。”
“受傷了吧?”老爺子拈須一動,啟瞼平視眼前的少女,不自覺地皺起了眉頭,“授人以柄,真是個愣丫頭。”
那語氣,似是在責備,卻又隱含著微不可察的關懷備至。
“還不是因為您被他們帶走了,我擔心他們會對您不利,這才妥協與他。”言罷,她頓了一頓,瞇起一雙促狹的眼睛湊近沒云,壯起肥膽,“可是我怎么覺得,您是故意的呢?”
這小老頭似乎對作人質一事樂此不疲。
只見沒云斜睨了她一眼,有些發虛地將身體偏倚向一旁,一副中氣不足的口吻:“這里是人家的地盤,咱們不占優勢。”
“可是我本來可以挾持世子作質,跟那個狗頭祭司討價還價。”她不假思索,斬釘截鐵。
小老頭無語凝噎,敲了敲她的腦門星,緩聲呵斥:“小丫頭張口閉口滿口匪氣,你這都跟誰學的?過來,是不是腳受傷了,先上藥,再用膳!”
陸欺欺捂著腦袋搖了搖頭,她有生玙護體,這點小傷何足掛齒?“不必,不過是擦傷罷了,倒是您,在這好吃好喝的受著,您不多占點那狗頭祭司的便宜,都找補不回來我在他那受的氣。”
言罷,她又忿忿地舀起一勺魚羹,直往嘴里送。
看著她這副吃了癟的模樣,老頭子竟然有些似笑非笑。
又怕她腹餒似的,不動聲色地往她碗里夾菜。
斜陽灑入窗櫳,耳畔是浪音拍涯,一老一少在這充滿了煙火氣的氛圍之下,融洽而安靜。
就像是,本該如此。
陸欺欺祭好了五臟廟,思來想去,忍不住開口問他:“師父,柏奚咒發作起來,是怎么樣的?”
她怎么一天天瞅著這小老頭非但沒有出現一點痛苦的跡象,反而面色愈發紅潤,甚至還發福了一些呢?
有那么一瞬間,陸欺欺甚至懷疑自己是不是救錯人了,但轉念一想,那掖庭殿是什么密如鐵桶的地方?
況且之前問他一些問題,他也對答如流,救錯人似乎也不太可能。
只見沒云的白髯微動,似乎有些掃興地反問她:“怎么突然提起這個來了?”
陸欺欺雙手支起雙頰,湊到他身邊,眼珠子骨碌碌的轉著:“不知您的傷好了沒有,說起來,還未曾見過您使劍呢。”
這丫頭,最近是越來越沒規矩了,全然不似初見之時那般小心翼翼。
桌上的杯盤一片狼藉,他斂容站起,布滿老繭的輕輕扣上窗扉,無邊無際的海映入眼簾,盈滿他的視線。
浪浮疊嶠,日涌火輪,腥咸的海風撲面而來。
陸欺欺湊到他身邊,循著他目光所及之處,是漫無邊際的眩目落日,一簇簇緋色的晚霞舒卷,一層層激起的海浪曠闊,火焰與海水交融,零落殆盡。
“如果她也能看到,該有多好。”
陸欺欺望向自言自語的老者,他眼中的飛霞似乎輾轉凝結起一層晶瑩的淚花。
“師父,您跟我從別人那里聽到的樣子,一點都不一樣。”陸欺欺會心一笑,似是自言自語般說著,繼而趴在窗臺上眺望。
乍看之下,是個性氣偏僻乖張的小老頭,實則偶爾也有細嗅薔薇之處,方讓陸欺欺有了當面揶弄小老兒的底氣。
“阿欺,你很像我。”
沒云目不轉睛地望著殘陽,卻好似用余光略略掃過少女的面龐,意味深長。
陸欺欺瞪大了眼睛,不可思議地轉過腦袋,還未來得及拆卸的佩環叮當作響。“師父,哪像了?您看您……死氣……不,穩重,特別穩重。”
沒云嗤笑一聲,目不轉睛:“我年輕的時候,也跟你一樣。”
所以我希望,你以后不會像我現在一樣。
后半句噎在喉間,只怕一語成讖。
陸欺欺愈發好奇,賊兮兮地笑起來:“師父,瞧您這仙風道骨的模樣,年輕時想必也是英俊瀟灑風流倜儻?少不了被姑娘看上吧?”
“怎么?想套我的話?”
沒云一眼識破了這丫頭的詭計,換作往常,對這些前塵往事,他是絕口不提的,可面對著眼前天真爛漫的少女,他竟動了幾分吐露心跡的念頭,奈何想起那人,心中卻不由得一澀,終是將話語吞咽下去。
“這可是您自己先提起來的。”
夕陽下,少女的臉龐染上了一層瑩潤的金粉色,笑意盎然。
“也許,你會見到她的。”沒云輕描淡寫,低聲道。
陸欺欺歪著腦袋,頷首點頭:“她一定是個很好的人。”
“可我不是。”
對方的聲音中,竟夾雜著幾分悲涼的冷笑。
陸欺欺有幾分錯愕地看著他,那落寞的背影在殘陽最后一縷明滅的光線中悵然轉身,決絕地向著回廊走去。
“師父,我明天就出海了,你在此處安心等我,狄珂世子可是答應了我要好好照顧你的!”
陸欺欺對著他的背影大聲嚷道,也不知對方是否聽見。
這小老頭還是一如既往地古怪。
轉念想起還有重要的事要做,也不知道狗頭祭司把事情辦得怎么樣了,她眼下須得去棧橋邊看看。
甫一踏出門檻,便與一個金光奪目的身影撞了個滿懷。
陸欺欺揉了揉眼睛,這大金鏈子,除了飯桶世子還有誰?
“你來干嘛?”陸欺欺沒好氣道。這飯桶世子,跟那個狗頭祭司沆瀣一氣狼狽為奸,她可是誰都瞧不上,若不是各取所需,她一定要對這兩個冤種避而遠之。
四目相對之下,只見狄珂露出一道極為諂媚的笑容道:“不知阿七姑娘在王宮住得可還適應?”
“不適應,煩請世子讓路,我要去找繆離。”
她倒是絲毫不客氣,極其敷衍地施了個禮,便拾身要走。
“本世子陪阿七姑娘去吧,也好彌補先前對姑娘的犯下的過錯。”
陸欺欺皮笑肉不笑,“呵呵,世子言重,先前你們把我像牲口一樣對待之時,可不是這副嘴臉。”
見她玄辭冷語,轉身就走,掬示誠心的小世子旋即跟上她的腳步,忙不迭解釋道:“唉,這都怪繆離,阿七姑娘,本世子一向憐香惜玉,一聽他要這么做,本世子當場便不答應!但是礙于他是我蜃人部的大祭司,蜃人部的入幕之賓,我父王什么都聽他的,我也不能不聽不是?”
“如此說來,他并不是蜃人?”
陸欺欺側目向他,脫口而出。
這家伙既然不是蜃人,為何如此勞心勠力,她可是聽說,蜃人部此前與大疏大動干戈,可都是這個繆離一手策劃的。
難道他想謀權篡位?
可那也不必如此大費周章與大疏起操戈吧?要知道區區蜃人部,膽敢兵釁大疏,無異于蜉蝣撼大樹。
這場懸殊的較量,只要大疏果斷鞠旅移指,這小小的藩地必死無疑。
雖百思不得其解,但對這以卵擊石的繆離,她愈發好奇。
一旁的世子見陸欺欺終于搭了他的話,眉舒眼開:“繆離是三年前來到蜃人部的修行者,因法術高強,不久之后就被父王親封為我蜃人部的大祭司。”
看來這飯桶還挺好套話的。
陸欺欺繼續追問:“三年前?為何是這個節點?”
世子眼中閃著爍爍光亮,打了個響指,金臂釧叮當作響,“阿七姑娘你猜對了,那時正逢九眼泉出現干涸,繆離祭司為了九眼泉之事殫精竭慮,若不是他,恐怕整個蜃人部,早就旱死了。”
九眼泉。
陸欺欺似乎明白了過來。
“原來如此,所以你們舉全部之力大舉進犯大疏邊境,也是為此一轍?”
世子一聽這話便有幾分不高興了,反駁道:“阿七姑娘你話可就有失偏頗了,你是宛達人,應該也知道那些濮善平日里有多仗勢欺人!在九眼泉干涸之前,蜃人部本也是一片沙漠綠洲,與大疏邊境的濂州無異。自從九眼泉干涸之后,我們便想與濂州共享濂州境內舒蘭河的水源,舒蘭河原是我蜃人部與濂州的交界,無奈大疏建國后將其占為己有。近些年我們三番五次交涉,那濂州未曾退步半分,甚至擁河自重,坐地起價,若是想要水源,就要用成千上萬的珠寶去換,這幾年間我父王一再妥協退讓,傾全部之財力以換取水源,他們卻得寸進尺,殘害我們的手足!”
陸欺欺點點頭,深表同情道:“確實很過分,不過九眼泉為何會突然干涸?”
對方斬釘截鐵道:“這是天罰。”
她大惑不解,驟然停下腳步回眸相問:“天罰?”
“舒蘭河是東西玄界交界之處的雪山融水所化之河,而九眼泉不同,那是歸荑淵的神明賜予我蜃人部的神泉,許是我們禮神之心不虔,神明未得嗛志,才令其干涸,以警醒他的子民。”
歸荑淵,又是歸荑淵。
看來咎吾所言非虛。
兩人有一搭沒一搭的聊著,不察間,已然行至棧橋邊上。
一輪弦月似露華墜于料峭懸崖之上,繆離頎長的背影立在遠處,水天一色,宴然靜謐。
“繆離!”小世子揮臂向他招呼。
繆離施以一禮,隔著寬闊的風帽,遠遠地注視著陸欺欺,目光隨即落在她身上。
“世子大人,您怎么也來了?”
狄珂雙臂交叉于胸前,欣然應道:“阿七姑娘說她要來看看出海船只,我怕阿七姑娘人生地不熟,就陪著她來了。”
陸欺欺十分不情愿地點點頭,算了你愛說啥就是啥吧。
那帽檐之下的薄唇單側勾抬,凜凜一笑,轉而向著她冷聲詢問:“怎么,阿七姑娘不放心?”
陸欺欺遞還她一個不屑的眼神,旋步轉身,步履不停:“我去檢查船舶。”
言下之意便是,巧了,你說對了,就是對你這壞胚不放心。
陸欺欺還未走遠,世子便雀躍起來,對著繆離擠眉弄眼:“怎么樣怎么樣,是不是很有性格?”
繆離蹙起眉頭,不知他所指為何:“世子大人,不知您說的是……?”
對方猛地一拍他:“阿七姑娘啊!那時她揪著我的時候,我第一次感覺到胸口這,砰砰砰的跳!”
一邊說著,一邊還眉飛色舞地比劃起來,令那面無表情的繆離不忍直視。
真是改不了這紈绔子弟的本性,見著個姑娘就意亂情迷心神蕩漾,這般心性也不知何時才能獨當一面?
繆離搖搖頭,勸道:“狄珂世子,我勸您還是不要對她動心思,蜃人部美女如云,何必思眷一位來路不明的外邦女子?”
“可是她不一樣啊,她是第一個敢如此待我的女子!”
狄珂斬釘截鐵地答道,無語凝噎的繆離在衣袂中握緊了拳頭。
他呆在這家伙身邊也是不少時日了,怎么就沒發現他的思路如此清奇?光是罵他兩句他就目眩神迷,若是挨了一頓揍那還了得?
“世子大人,我無言以對,您自便吧。”
“不行,你得幫我!喂!繆離你去哪?你聽到沒有?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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