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群之中瞬間炸開了鍋，交頭接耳，竊竊私語，一道道細碎的目光旋然落在她身上，直令她渾身不自在。

        此時又聽得老爺子道：“上神，您這副模樣是……？”

        這意思便是，他未從她身上察覺到一絲神力。

        陸欺欺連忙擺擺手：“別提了，說來話長，那個……老人家，我是咎吾，但也不是咎吾……不妨咱們先搶救下繆離，好像快沒氣了？”

        老爺子一拍腦袋，這才想起地上還躺著一個快嗝屁的紅毛小子，方喚了人過來將他料理。

        “上神，還請到殿內一敘，至于繆離，您不用擔心他，這小子性子太執拗，年少時犯錯牽連了族人，被幾個叔叔伯伯教訓亦是理所應當，讓他們撒撒氣，了結一樁過往也好。”

        這得什么仇什么怨才能給人家教訓成這樣？

        陸欺欺遠遠望了一眼被抬走的繆離，倒吸一口涼氣，拾裙拔步，走進那布滿青苔的歸荑淵大殿。

        確如繆離所說，歸荑淵上上下下也盤不出十個人來，小老兒無人差使，只能自己忙前忙后地端茶倒水，殷勤得陸欺欺坐立不安。

        一個頭發花白的老人家，唯恐他一個踉蹌就撞門檻上長臥不起，這如何使得？

        “老人家，您別忙活了，我來也只是想問問您一些事情，等到繆離醒來，我們便要離去。”

        小老頭露出零星幾顆老黃牙，欣喜笑道：“上神，可喜可賀，您這是解除了封印？”

        少女仰天長嘆：“要是解除了封印，我還會是這個德性么？”

        老頭子點點頭：“也是，劫神鎖非比尋常，若換作他人，恐怕早已魂飛魄散。”

        她頓時來了興致：“您好像知道得挺多啊？我被封印了記憶，你可知我變成這般模樣，是何緣故？”

        那老者微微拱手作揖：“上神，您可是折煞老朽了。上界之事乃是天機，連您都被封印了記憶，我等下界小妖如何能知曉？”

        “那我以前的事呢？這你總該知道吧？比如說跟誰有過節，或者跟誰有一腿之類的。”

        就咎吾那個爛德行，說不惹是生非，她可不信。

        老爺子尷尬地撓撓頭，這上神還真是不拘小節，連自己跟誰有一腿都要來問他一個外人。

        “上神，您墮魔之前乃是二界共主，執掌東西玄界，與諸神來往寥寥，若說與您杯葛之人，小老兒還真不知道，若是要追問其間緣由，恐怕還得是上神座下三大護法。”

        聞言，她立刻提取中關鍵詞，緊緊追問：“護法？什么護法？”

        “緋王句非，白王荼葵，青王繁肆，是當年隨上神您征戰四方寰域的三位護法，自您入主結廬境，劃分東西玄界以來，一直對您忠心耿耿。”

        “那他們人呢？”

        莫非咎吾所說的幫手，就是這幾個人？

        老爺子思忖片刻：“天界當年神罰之時，重建了幾處羈縻禁地，據小老兒所知，緋王句非，現在仍身處西玄界的亥嶺禁地。”

        西玄界，亥嶺。

        很好，又是一個狗屁不通的地名。

        陸欺欺生無可戀地托著腮幫子，咎吾啊咎吾，你可真能給我找事。

        再想想繆離那個要死不活的樣子，若是那家伙嗝屁了，她還不得白跑一趟？

        以咎吾現在這個附身的頻率，她可不能保證自己能活著抵達那個什么鬼禁地。

        思忖片刻，她繼續追問：“那……那個叫句非的家伙還活著嗎？這都一千年了，他沒有沒來找我，會不會已經……？另外兩個人呢？您看我要不要先找個難度系數比較低的看看？”

        “另外二人，早已不知所蹤，但我想，他們二人是斷然不會背叛上神的，上神既能重塑仙體，想必也是有人暗中助力。”

        聽此一言，陸欺欺頓時醍醐灌頂。

        如此說來，倒是十分可疑，生玙在她體內蘇醒，她與咎吾長得幾乎一模一樣，難道并非巧合，而是有人精心設計了每一個環節？

        遙想起咎吾夢境中的只言片語，雖然乍聽之下字里行間都是廢話和抱怨，但就目前看來，似乎也不盡然。

        遽爾氣海翻涌，陸欺欺心懔懔似懷霜，回溯起種種過往。

        大雪紛飛的雪原，衣衫帶血的少年，波瀾詭譎的密林，死而復生的生玙……所有蘭因絮果，也許不過是一盤棋局，而她只是一枚糊涂的棋子罷了。

        命運一次次對她無情的捉弄，竟只是為了讓她成為一副成全他人的軀殼，她不禁冷笑起來，陸欺欺啊陸欺欺，兩世波折，你全然不能為自己活一次么？

        “或許，我也并非毫無端緒。”

        少女的嘴角滲出一絲蒼白的冷笑，空洞的目光凝在黑暗之中，盡管咎吾早已如實告訴她，你只不過是一個命如草芥的凡胎。

        “老爺子，你說，我像咎吾么？”

        隋壽冷不丁打了個冷戰，不敢迎上那鋒芒畢露的目光，唯唯諾諾道：“上神，您、您就是您自己呀！”

        他怎會看錯呢，千年前，正是這雙眼睛的主人，在殺戮場上曾無數次露出這般桀逆放恣的眼神，睥睨眾生，目空一切。

        陸欺欺沉著嗓子，篤然點頭：“嗯。”

        老爺子有些詫異地望著她，竟不知她在胡言亂語什么，心里細細琢磨一番，莫非是劫神鎖傷到了腦子？

        片刻的死寂之后，陸欺欺方換上另一副面孔，平靜道：“對了，您可知道如何解開柏奚之咒？”

        怎地又問起毫不相干的東西來了？隋壽疑竇叢生，但依然本本分分地回答：“這柏奚咒據老朽所知，乃是東玄界禁咒，但也并非無法可解……”

        “別賣關子。”陸欺欺打斷他，“快說，除了生玙，還能拿什么解咒？”

        老爺子神秘一笑：“上神，看來您是真的記不得了，天底下最厲害的咒術師，就是您身邊的句非大人啊！區區柏奚咒，難不倒他！”

        陸欺欺兩眼一黑，深深懷疑這老頭子是不是跟設局之人是一伙的，否則怎么聽著那么像連環套呢？“我說大爺，你該不會是在耍我吧？怎么都趕著我去西玄界似的？那可是妖界！妖怪吃起人來可不會聽我講道理！”

        老頭子驚慌失措：“神君息怒……若是神君想去那西玄界亥嶺禁地，小老兒可、可派人護衛您，隨時聽候您的差遣。”

        姜太公釣魚，愿者上鉤。

        陸欺欺一聽，便姿態一擺，矯揉造作地提高了音量，佯作滿目茫然道：“誰啊？”

        “您看繆離如何？這小子十分機敏。”

        “除了他呢？”那王八蛋如此冥頑不靈，怎么可能聽她的？

        隋壽鬼祟一笑，露出兩排漏風的牙齦，稍顯忸怩道：“還有……我……”

        “算了還是他吧……”陸欺欺一時間語塞，這老胳膊老腿的，捧個茶杯都手抖，別到時候她還得一路攙著老人家跑路。

        “好、好，繆離定會不辱使命。”

        “你先勸得動他再說吧……”陸欺欺說完，扶著額頭自那珊瑚屏榻之上站起身來，踱了幾步之后，又靈光乍現，賊兮兮地笑起來，“不對，我可以要挾他嘛。”

        “神君，此話怎講？”

        只見陸欺欺躬下身子，滿面春風地湊到他耳邊道：“老爺子，有沒有什么可以讓他現原形的術法口訣？說給我聽聽？”

        想必堂堂蜃人部大祭司，并不想讓世人知道，自己是個妖怪吧？

        小老頭苦笑起來，勉為其難地撓撓頭，左顧右盼，低聲道：“這……不太好吧……”

        有什么不好的？她不過是以牙還牙罷了。

        陸欺欺立時作怫然不悅之狀，抿著唇陰陽怪調地“嗯”了一聲，理直氣壯地駁斥他：“你是沒瞧見那家伙之前是怎么虐我如虐狗的，那才是有過之而無不及！”

        “是、您說的是。”

        見其已現嗔怒之色，滿頭冷汗的老爺子忙不迭步履蹣跚地走向博古架，取出一個綴滿濃彩藍鉆與白貝母的手鏈，其間一顆剔透玲瓏的藍鈴鐺口含夜明珠流光溢彩，光彩紛呈。

        她躍躍欲試地往前探出半截身子，目華流睞，將他所呈之物仔細端看。

        “這是……？”

        陸欺欺雙手捧過老爺子遞過來的手串，輕輕一晃，未曾發出任何聲響。

        奇哉怪哉。

        她滿腹疑慮，再度搖鈴，仍是無動于衷。

        “上神，這寶貝是有機關的。”老者指了指她手中的鈴鐺，其連接處有一個小小的銀色搭扣，“按下去，就能喚醒它。”

        “這是何物？”陸欺欺滿臉困惑，停下手中的動作，躊躇再三，遲遲未將其戴入腕間。

        老爺子解釋道：“上神，此法器是瀚海神兵，喚作‘引剎鈴’，雖然說不能斗法，但卻能激發妖族的妖力，越是法力高強的大妖，越是能感應到引剎鈴的波動，也就是會顯出原形……唔，留在我這也沒什么用，上神若是需要，便拿去吧。平時戴在腕子上，只要不按下這個機關，引剎鈴就不會被喚醒。”

        接過引剎鈴，咔噠一聲按下那搭扣，她在腕間搖了搖，果然如他所說，鈴聲清脆，夾雜著絲絲奇異的律動。

        “那就多謝了，”陸欺欺咧嘴一笑，皓齒微現，煥然一亮的眼底散發出了一種他異常熟悉的訊號，“不知道老人家這里還有什么防身的兵器？”

        果不其然。

        老爺子心里叫苦連天，罪過啊罪過，時逾千年，怎么又來打劫了？本性難移，本性難移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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