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那晚千夢的酒局結束的很晚。
酒肉穿腸而過,辛辣難忍,嘴里說得盡是些車葫蘆話,卻仍需強忍著不耐,笑臉相迎,與對面坐著的人談笑風生。
十六歲的她怎么也不會想到,二十六歲的程千夢會活成這么個亂糟糟的樣子。
那時候她喜歡唱歌,一副百靈鳥的歌喉在元旦的文藝匯演上出盡風頭,她在不絕于耳的掌聲中暗下決心,要成為一名瀟灑恣意的搖滾明星,全國各地的開演唱會,然后在臺上撕心裂肺的甩頭發。
就像她在電視上看到的金發美女艾薇兒·拉唯尼,自信灑脫地站在喧囂吵鬧的架子鼓前,挑染的幾絲紫色頭發在夜中顯得神秘而魅惑。
連風都是美好的。
千夢其實討厭曲意逢迎、虛偽做作,那樣太不搖滾,正如她當時唱得那句歌詞——我要恣意瀟灑,否則人生是墳墓。
后來她最喜歡的那支樂隊在盜版影碟橫飛的時候解散,與之一同傾覆的,還有少女不切實際的夢想。
她賺了很多很多錢,但再沒碰過一次麥克風,百靈鳥葬身在陰冷可怖的森林,她真的變成了一座墳墓。
喝酒的時候,總會想起這些彌遠往事。
千夢一個晚上都沒吃盤里的菜,除了喝酒就是說話,肚子卻仍然撐得慌。
下午那包乳香片雖然已經徹底涼了,但仍被她一口氣全部吃光。
味蕾上是空曠的酥麻,她是為了吃而吃,再怎么理智清醒,她總是不舍真的將之扔掉。
撐到是其次,真正令她心煩的,是如今飯桌上又有位投資商在暗戳戳打探她與何家的關系——
“一直聽說何家對程小姐多有關照,但不知關照您的是何執安先生,還是那位小少爺?”
千夢如飲水一般灌了口酒,蒙混一笑:“大概,兩個都有吧。”
對面坐的都是些人精,懂得趨利避害、適可而止,但若八卦一番并不會令之有什么損失,他們倒也不介意打破沙缸。
只是那人接下來的問句有些口不擇言:“難道他們叔侄是有什么特殊癖好?”
喝酒見人品,顯然這人酒品低劣。
千夢目光冷冷掃過去:“不知這個話王總敢不敢當面問一問那兩位先生,或者,我為您引薦一下何老爺子?您面子大,老爺子定然耐心為你解答。”
都說她是疾言厲色的女魔頭,可事實上千夢甚少與人撕破臉,大多都是別人給她一分面子,她還三分,與她做生意算是一件愉快的事。
現在這個情形倒是少見。
說穿了何家對她是有知遇之恩的,別人對自己言語不知度她尚能忍受,但對何家,他們必須客氣些。
那位王總知道是自己說錯了話,趕忙陪酒認錯,其他幾人幫著附和幾句,千夢便沒再揪著不放。
歸功于今晚她這不退一步的架勢,合作談得很順當。
談生意,有時不能一味討好伏低,而需拿出一些氣勢,叫人知道底線在哪。
接下來,再無人對她言語唐突。
酒肉三旬后,終于有人說起了散場。
千夢親自將這些人送出包間,然后又回來獨自坐了會。
椅子并不舒服,硬邦邦的,令她的整個后背都在痛。
桌上的清蒸魚頭散發出陣陣腥味,千夢聞著有些想吐,然而真的到了衛生間,她卻只是干嘔。
千夢倚在墻上,一點點往下滑,心力交瘁。
她一個人搖搖晃晃的的往門口走,明明神智是清醒的,身子卻不可控制的搖晃。
街市燈火通明,紅黃橙綠的霓虹,看著都叫人覺得落寞——夜可能熱鬧,也可能寂靜,而萬家燈火中等著千夢的,卻只會是一間空蕩蕩的、黑乎乎的房子。
不會有人為她留一盞燈,亦不會有一碗熱飯,從小就沒有,以后也沒有,一生不會有。
她抬頭遙遙一望,今晚沒有月亮。
代駕不知為何還沒到,千夢沒有上車,而是裹著外套瑟縮在冷風中等,好似這樣能使她更清醒一些。
千夢喜歡清清醒醒的狀態。
等了一刻鐘仍沒等來代駕,卻碰上一個熟人。
陳浩宇開著輛騷粉色跑車橫行夜市,副駕駛上載了個麻辣女郎。
他的身邊,就沒重復出現過哪個女孩兒,每一次,都有新人換舊人。
渣是真的渣,瀟灑也是真的瀟灑。
他搖下車窗:“美人怎么流落街頭了,需不需要哥哥解救你?”
“可惜哥哥已經有別人作陪。”
陳浩宇湊過來,小聲說:“不如我把車送給她,然后跟你走?”
千夢:“其實,我更想要你的車。”
陳浩宇是出了名的跑車愛好者,他的車庫里停的盡是什么限量款、特別組裝款,每一輛都至少千萬起步。
陳浩宇的手肘撐在車窗邊,笑得亂無章法:“行啊,你嫁給我,給你十輛做彩禮。”
借著酒意,千夢的玩笑便也開的大了些:“那挑個日子,咱把證先扯了,免得你賴賬。”
她笑得花枝亂顫,眼中卻映著山澗薄霧,輕浮淡漠。
“程千夢。”
身后忽然有人叫她。
那輛黑色邁巴赫的后座車窗緩緩搖下,男人的臉布在陰影中,清肅冷峻,叫她名字的聲音帶一絲怒火。
印象中,這輛車已經在那停了許久。
見何東君出現,陳浩宇神色冷下來,淡淡的與千夢打招呼說要走。
她倒是口不擇言,想到什么問什么:“你們從前關系不是很要好嗎?如今這是怎么了?”
騷粉色跑車的引擎重新點燃,陳浩宇少見的嚴肅:“千夢,有些事你還是不知道為好。”
而后油門一踩,絕塵而去。
何東君的司機上前,恭恭敬敬請千夢上車,
她不以為意,倒也沒扭捏拒絕,懶懶散散地抬腿坐上去。
身上的酒味蓋過車中若有若無的檀香木味道,座位中間放了件外套——她白天工整疊好的那件,像是一條令兩端的河水涇渭分明的石子路,皺皺巴巴地攤在那,凌亂如現在兩人之間的氛圍。
千夢并不打算撕開僅剩的那層隔膜,只裝的一切如從前。
故意與他談論八卦:“你說,陳浩宇什么時候能安定些?我就沒見他身邊女孩重過樣。”
男人一只手松了松領帶,語氣中帶些揶揄:“他再荒唐,不也有人上趕著與他扯證?”
千夢一時語塞:“玩笑話罷了。”
“是嗎?”昏暗車廂中,他擦燃一支星火,尾音上揚,“那我怎么從沒聽過你跟我說這樣的玩笑話?”
“你要聽的話,我也可以說——何少爺,你什么時候娶我?”千夢搶過他指尖的煙,放進口中吸一口,薄荷味的鐵塔貓,清清涼涼,“哦對了,你還得記著提醒我,這些話不能在孟思秋面前說,畢竟她是你真正的未婚妻,你愛她敬她,視之如珍寶。”
他看她的眼神并未因這些話起波瀾,仍舊沉冷,叫她有一種如墮煙海之感。
“你對我的百般注解和識讀,并不構成萬分之一的我,卻是一覽無余的你。”他奪回那支鐵塔貓。
“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是,”他忽的靠近,“程千夢,其實你是希望有人舍棄一切奔向你的,對不對?”
千夢被問住,這一番拉扯,她不知怎么落入了下風。
“當然,”她笑得牽強,“但奔向我的一定是愛人,而非朋友。”
“朋友往前走一步,不就是愛人了嗎?”
“可愛人若是再向前走一步,便是陌生人。”她漠然地望著他,無一絲情誼可講。
“一個女孩子,心腸怎么這么硬呢?”
鐵塔貓燃至盡頭。
“送我回家吧,”千夢沒再作答,身體全然靠在柔軟的座椅上,“何東君,我今天很累。”
三年前,綺夢影視剛起步的時候她也很累,每天忙著巴結不同的人,迎接各種各樣的刁難,接受形形色色打量的目光。
那時候她只有一間四五十平的辦公場所,卻總是直到凌晨三四點還燈火通明,然后第二天又接著戰斗。
有些男人都自愧不如她這樣的體力,于是心生敬佩,心甘情愿為她做事,然而事實是她后來為此留下了許多后遺癥,譬如習慣性的失眠,以及常年的頸椎病。
千夢從未后悔從前那么拼命,因為她知道一切的辛苦都會換來一個令她滿意的的答案,名利或是金錢,當這一切收入囊中時,一切辛勞皆會是過往云煙。
綺夢影視如今已是繁華都市中一座巍峨大廈,千夢有時卻覺得比剛起步的時候疲累,那種累是從心中蔓延而出的,經過靜脈、動脈,流向五臟六腑。
不知若是有一日大廈將傾,她會不會反而覺得解脫。
檀香木的味道蓋過了身上的酒味,清淺的睡夢中那味道離自己特別近,額頭上輕軟的觸感令她不愿醒來。
她依稀知道,那是一個吻。
這世界好像調了個個,遙遠的少年時代,明明趁他睡著,偷偷親吻額頭的人是她。
清淺的夢終于沉甸甸墜下去,千夢看到十六歲那年的冬天,皚皚白雪中,他們看見彼此的第一眼。
那時候,千夢只覺得他是個涼薄無情的富家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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